高原的生命那般脆弱,彭燕恨不得把自己变成能治百病的神仙。</p>
仅仅在那曲军分区,近二十年来,就有数十人死于高原肺水肿、高原心脏病和其他不明原因的疾病。在这里,生命的奉献体现在每一个白天和夜晚,体现在吃饭、睡觉、走路的每一分具体的生活里。</p>
1999年7月,一个18岁的孩子倒在了篮球场上。那是个看上去特别壮实的兵——特务连的王开卫,上场不到10分钟,高原心脏病急性发作。</p>
送到门诊所打强心针、吸氧,也就一个小时的光景,人们眼睁睁地看着他走了。</p>
“我怎么不快一点,再快一点?”彭燕想不起自己取血压计究竟用了多长时间,一分钟,或许只有十几秒?或许再快上几秒钟,就能把他救过来?在擦洗那具年轻的身体时,彭燕的手抖得握不住毛巾。连队来领人,彭燕和同事们却不得不要求,把蒙在小战士身上的白床单留下来——门诊所匮乏任何装备,包括被单……</p>
彭燕冲上办公楼顶的天台,向着远方发疯似地呼喊。</p>
只有风声作答。远方的连绵雪山吞没了她的呼喊,也吞没了她的悲伤。</p>
“这里的高山大河,会让心变得坚强。”彭燕说。</p>
2005年12月的一天,彭燕又下索县巡诊。</p>
在那曲说“下去”有两个意思,一是到海拔更低的拉萨,二是到那曲地区的其他县和广袤的牧区。</p>
彭燕一“下去”,张涛就提心吊胆:冬天掉进冰窟窿、夏天陷入沼泽地的事,在她身上没少发生过。</p>
东三县、西三县,面积达42万平方公里、其中一半是无人区的那曲,到哪个哨点跑一圈下来就是近千公里,更不用说那些山路是多么险峻。地方群众开车经过山口时,常常会洒下印着经文的纸条,祈祷山神保佑平安。而跋涉在这条路上的那曲军人,只能以自己内心的勇气,来走完陡峭的路和没有路的路。</p>
去索县的路是“S”形的,一边是高山,一边是悬崖。冰雪覆盖的路面让汽车步履维艰,彭燕只好背上那个与她身材严重不符的硕大药箱,下车步行。一阵大风袭来,她一个跟头摔在地上。按照彭燕丰富的摔跤经验,跌下去,最多就是手掌蹭破点皮、流点血,不碍事。但这一次,失去了平衡的身子却“嗖”的一下沿着斜坡滑到了悬崖边上。</p>
半个身体悬空了。彭燕死死抱住路边凸起的一根冰柱,在同事们的拉扯下爬回了路面。人上来了,10个指头却粘住了,挣不脱,也扯不下来。最后,卫生员杨海捡来石头,一点点把冰柱敲碎。彭燕的手鲜血淋漓,在零下几十度的寒风里,汗水竟然打湿了衣服,又结成了冰碴子。用这双布满伤口的手,彭燕坚持巡诊完了最后一个哨点……</p>
彭燕没有哭。岁岁年年的风雪已经让她懂得,12月的寒风不是藏北冬天的尾巴,而只是一个开头。</p>
爱哭的彭燕长大了。曾被官兵们婴儿般呵护的小树,也从12年的站立中获得了迎风微笑的力量。</p>
2008年春天,那曲军分区在新建的大棚温室里种下了几十棵树苗,美国红枫,内蒙古红柳,热带剑麻,大叶杨树。</p>
但,在那曲官兵眼里,温室里的,不能算作真正的树。真正的树,应该长在朗朗碧空、巍巍大地之间,无所依,无所护。真正的树,应该与大风一起舞蹈,与霜雪一起歌唱。</p>
——就像那曲的小树,那曲的彭燕。</p>
夏天,那曲的小树最美。</p>
小小的叶片努力张开,每片叶子都牵着一缕金色的阳光。从长长的荒漠地带远飞而来的鸟儿栖息在树上,旁若无人地与树细语。</p>
在这样的阳光中,彭燕喜欢坐到小树旁读书。随着书页翻动,树下的无名草散发出芝麻油般的香味。</p>
对于那曲官兵来说,小树和与小树一样美丽的彭燕,已经成为了他们生活中不可分的一部分。她们存在的意义远远超出了本身,她们向酷寒的高原呈上了生命与爱的证明。</p>
1999年冬季,哨所执勤的战士蒋枫高烧不退。彭燕冒雪来到哨所,为他挂上液体,升起炉火。</p>
那曲的冬天滴水成冰。液体从药房拿出时是一瓶水,几秒钟后针头插入后往往就变成了冰。</p>
炉火很旺。彭燕却发现气温似乎越来越低,输液管里的液体越流越慢。无需思考,她脱下自己的棉大衣裹住液体瓶,又脱下毛衣盖住蒋枫裸露在外的手背。</p>
冻得直哆嗦的彭燕守着蒋枫,直到他输完两瓶液体。19岁的蒋枫把头埋进被窝,呜呜地哭泣……</p>
又是一个冬天,2008年初刚来那曲的新兵郭凯从训练场被送进了门诊所。</p>
高烧39度半,眼睛迷迷糊糊地睁不开。那个晚上的记忆仿佛是一片空白,郭凯唯独记得有人不断往他身上擦酒精、往头上擦热毛巾,直到第二天早上。自己似乎大喊大叫,那人就像没听见,而自己不听使唤的手脚,还好几次打到了那人的脸上……</p>
退烧后的那个早上,郭凯醒了,饿了,狼吞虎咽地吃起饭来。这时,一位女护士走进病房,摸摸他的头,又看看他碗里的饭菜,笑着对卫生员说:“看样子好多了,再打一针就让他回去吧。我也该回去睡觉了,一夜没睡,他还不老实……”</p>
郭凯明白了,彭燕就是昨晚守护自己的人。“我只记得我妈妈曾这样关心过我,没想到在离家千万里之后,还能受到这样如母亲一般的照料!”</p>
在高原,心理上的温暖可能比打针输液更重要。彭燕的这个结论,来自她一次后悔至今的出诊经历。</p>
那天,她为一名病人输液。严重感冒的病人双眉紧锁,不断叹气。</p>
“彭护士,能把你的手给我吗?”彭燕的第一反应——很出格,便拒绝了对方的请求。</p>
对这一幕的反思,却持续了好几年。彭燕问自己,这群不怕狂风暴雨、不怕雪崩与泥石流的高原军人,是否也会在某些时刻无法战胜内心的脆弱?</p>
从此,彭燕的自我规定上多了几条:对前来输液的患者,至少要陪着聊天20分钟,输液过程中要多次进病房看望;病号想吃什么,要亲手给他做饭,对那些胃不太好的人,还要看着他吃饭、帮他数数——1勺饭,必须嚼上10口……</p>
在医学上,这样的护理方法被称为“整体护理”,彭燕曾在进入藏北的第二年赴重庆进修这个项目。不过,彭燕的热情与细心,似乎更多出自女性的本能。</p>
高原少有女性,高原离不开女性。</p>
或许是因为彭燕给清一色的雄性世界加入了一抹柔软,或许是因为彭燕让人们想起了自己的妻儿,一些官兵不愿透露的心里话,都愿意跟彭燕说,回家给女朋友带什么礼物,都来征求她的意见,两口子闹别扭,她也是最好的调解人。(未完待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