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等一等就好了。</p>
可是现在,陆致不想等了。</p>
他若是早些把这些话说出来,表妹不必在府里过得这样战战兢兢,连夜里生病,都要四处去寻人,讨要对牌,才能求来大夫。</p>
这样的日子,他也经历过。他是庶子出生,小的时候,父亲常年不在府里,永嘉公主带着二弟进了宫,祖母回家探亲,他那时候跟着姨娘住在宣香院,夜里发烧,呢喃说着胡话,吃什么吐什么,到最后,姨娘什么都不敢喂他。</p>
姨娘抱着他,去求二夫人,三更半夜,白日里到处都是人的国公府里,一片漆黑,像是只有他们母子一样。</p>
直到现在,他都清楚得记得,姨娘无助的哭声,和那个连一盏灯都看不见的夜晚。</p>
她是他的未婚妻,他本该保护她的。</p>
被唤做采莲的丫鬟闻言一笑,客客气气接过来,嘴上倒是噙着笑,柔柔道,“那我们倒是有口福了,还未吃过苏州的糕点呢。”顿了顿,又道,“只是大爷这会儿正在看书,我们不敢打扰,等会儿便送去,必不白费了表小姐的一番心意。”</p>
说罢,露出些抱歉的神色。</p>
纤云不是迟钝的人,隐隐觉出几分不对劲,却又一时说不上来,只知情识趣点了点头,福了福身,道,“那就劳烦采莲姐姐了,我们还要去别处送糕点,就不耽误姐姐办差了。”</p>
采莲柔柔一笑,嘴里道好,作势要送她们。</p>
纤云自然道不用,朝她微微点了点头,同粗使婆子朝别处去了。</p>
采莲站在原处,瞧着两人走出了院子,面上的笑倏地落了下来,单手拎着食盒,转身朝回走,却没去正房,自顾自回了仆人住的后罩房,进门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不紧不慢喝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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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红进门,见她自顾自坐着,还有些纳闷道,“你不去大爷屋里伺候,在这儿坐着做什么?”</p>
采莲抬抬下巴,指了指脚边放着的食盒,神情中带着倨傲,“喏,那位表小姐送来的。”说着,神色中带了一丝不屑,“这就眼巴巴来讨好了,乡下来的,眼皮子真浅。难道咱们大爷还少她一口糕点?”</p>
采红这才晓得采莲怎么忽然这幅模样,也不做声了。</p>
两人都是打小在明思堂伺候的,从三等丫鬟熬到一等大丫鬟,大爷性情温和,温文儒雅,对她们丫鬟更是从不打骂责罚,两人同大爷朝夕相对,又是情窦初开的年纪,焉能不动些心思?</p>
采红沉默了片刻,到底是蹲下.身,把食盒从地上拎起来,摆在桌上,劝道,“表小姐日后进了门,就是你我二人的主母了。你又何苦得罪她?到时候大爷难道护着你,不护他的妻子?”</p>
采莲脸色立马一冷,俏脸一抬,不屑道,“什么主母?当谁不知道似的,府里若真把这亲事当一回事,这些年怎么不见来往?她若要脸,早该收拾收拾,灰溜溜回苏州去,偏巴着咱大爷不放,好不要脸!咱们大爷是什么人物,堂堂国公府的长子,年纪轻轻就任鸿胪寺少卿,她一个苏州通判的女儿,还是死了亲娘的,如何配得上大爷!”</p>
说罢,又瞥了眼采红,冷冷一笑,嘲讽道,“你来装什么好人,别以为我不知道,我什么心思,你难得没有?”</p>
采红被说得一噎,也来气了,气得红了眼,道,“我不过好心劝你,你冲我发什么脾气?你若真有本事,这些话别冲着我说,去大爷跟前说啊!看大爷护着你,还是护着表小姐!”</p>
采莲冷冷一笑,直接一抬手,把食盒从桌上推了下去。</p>
糕点从食盒里滚了出来,碎的碎,脏的脏,原本泛着香甜的精致糕点,登时被糟蹋得不成样子了。</p>
“你——”采红没拦住,目瞪口呆看着采莲。</p>
采莲却是蹲下/身,捡起一瓦瓷片,在掌心、指腹处随意浅浅划了几道,伤口虽然浅,但血还是一下子冒了出来。</p>
采红不傻,看着采莲这行为,当即明白过来,她是要在大爷跟前用苦肉计,她讷讷张了张嘴,叹了口气,“你……你这又是何必?就为了赌这一口气……”</p>
采莲皱着眉,取出帕子擦了擦伤口,不服气道,“你不是说,大爷一定不会护我么?我偏不信,你等着看吧!”</p>
说完,随意把食盒朝旁边踢了一脚,脚碾过摔得稀烂的糕点,径直出了后罩房,朝明思堂的书房去了。</p>
陆致正在看书,听见敲门声,也只抬声道了句,“进来。”</p>
等人进来了,也没抬头,随口问道,“何事?”</p>
问罢,却不见人回答,陆致放下手里的书,抬起头,见是自己的大丫鬟采莲,又问了遍,“怎么了?”</p>
采莲一下子跪了下去,小声抽噎道,“大爷,奴婢犯错了,请大爷责罚。”说罢,微微抬起脸,眼睛一圈红,尖尖下巴处湿润润的,显然是刚刚哭过了。</p>
陆致一怔,由于生母的出身,他对下人,一贯十分宽厚。这些丫鬟,不过是家里贫苦,不得已才卖身进府,都是爹生娘养,他并不愿为难她们。</p>
“起来说吧,别跪着了。”</p>
采莲小心翼翼点头,才站起来,道,“表小姐身边的纤云妹妹来送糕点,说是给大爷的。奴婢想着,大爷没吃过苏州的糕点,兴许喜欢,便想快些送来。却是越急越错,半路跌了一跤,糕点洒了一地。都是奴婢办事不力,才糟蹋了表小姐的一番心意,奴婢甘愿受罚。”</p>
“糕点?”陆致微微一怔,脑海里又不合时宜地出现了江表妹那张容色灼灼的脸,把面前哭哭啼啼的采莲忽略了个彻底。</p>
采莲见状,心里愈发不快,犹如堵着一口气般,微微抬起手,把手上的伤口露出来些许,抽泣声愈发大了。</p>
陆致回过神,又朝采莲看了眼,才瞥见她手上的伤口,缓了脸色,温声道,“罢了,糕点而已,不是什么大事。下回办事仔细些。这几日不要伺候了,养好伤再说。”</p>
采莲应下,低下头,眸中划过一丝愉色。</p>
陆致倒未发现什么,只温声让她出去了。</p>
采莲退出去后,陆致起身,进了内室,从里头寻出个箱子,抬声唤,“常宏。”</p>
常宏进门,进了内室,瞥见陆致脚边那个箱子,不由有些纳闷,拱手道,“大爷有何吩咐?”</p>
陆致指了指那箱子,道,“叫去苏州送信之人,把这箱子带上。”顿了顿,又道,“我屋里还有盒陛下赐的贡墨,一并带去苏州,赠与江家表弟。”</p>
那贡墨是陛下所赐,据说是古物,大爷自己都没舍得用的,就这般巴巴送出去了。</p>
常宏在心里替自己大爷肉疼了一下,面上倒是恭敬应下,“奴才这就去叫人。”</p>
常宏出去叫人,一时还没回来,陆致便自顾自坐下,还未来得及翻书,便见自己的生母夏姨娘来了。</p>
夏姨娘出身低微,容貌也只平平,充其量算得上清秀。她年岁渐长,早已不得卫国公的宠,索性也不去争抢,只一门心思放在儿子身上,只盼着儿子能够平安顺遂便好。</p>
陆致见生母提着食盒进来,忙起身迎上前去,“您怎么来了?”</p>
夏姨娘把食盒摆在桌上,从里取出个青莲白瓷盅,疼惜看了眼陆致,道,“姨娘熬了盅虫草鸽子汤,你平日那么累,回来还要看书,多补补身子。”</p>
陆致自然不会辜负姨娘好意,忙接过来,道,“那虫草是孩儿特意为您寻来的,您留着自己吃才是。”</p>
夏姨娘见陆致额上有汗,拿帕子给他擦了,柔声道,“姨娘日日在屋里,吃喝都有人伺候,什么都不用操心,吃什么虫草,不是白费银子么。快吃,姨娘亲自熬了四个时辰,这时候吃正正好。”</p>
陆致无奈,也拿生母没办法,便低头吃了一小碗。</p>
他吃的时候,夏姨娘便去了书桌旁,仔仔细细将他摆着的书一本本收起。</p>
“大爷,”常宏敲门而入,瞥见屋里夏姨娘,忙低下头,跟着叫了声“姨娘”,才又朝陆致拱手道,“大爷,人领来了。”</p>
陆致点头,常宏便领着奴仆进了屋,搬了箱子出来。</p>
夏姨娘看了眼,有些纳闷,“这不是你之前在国子监用的书么,搬出去做什么?”</p>
陆致朝常宏示意,让他们搬了箱子先出去,才道,“那些书我都许久不看了,放着也是落灰,索性便赠予江表弟。”</p>
夏姨娘原只是有些纳闷,听了这话,却是把脸一放,想同儿子生气,又不舍得冲他发脾气,忍了忍,还是忿忿道,“什么表弟不表弟的,你亲舅舅来借,我都没舍得给呢。你倒好,就这么送出去了!”</p>
陆致当年在国子监进学时,最是勤勉好学,学问在世家郎君中,是数一数二的。他在国子监时用的书,书本身其实没太大价值,真正贵重的是上头的笔记注释。这一箱子书,若是拿到外头去卖,有底蕴的世家虽看不上,但对那些出身平平又还未入国子监的读书人,却是千金难得的宝贝。</p>
听姨娘提起舅舅,陆致倒有些不自在地咳了声,他光想着江表弟,却是忘了舅舅家的表弟了。</p>
但他自然不会当着姨娘的面说自己忘了,便温声道,“姨娘,舅舅来借,自然也是要给的。改日我抽空再誊一份,送去舅舅家。”</p>
生气归生气,夏姨娘到底是疼儿子,叹气道,“算了,你舅舅自己大字不识几个,你表弟也不是个读书的苗子。我还不是怕他糟蹋了你的东西,才没答应借。抄什么抄,这一日日还不够你忙的?老夫人不是还叫你抄经书来着,先紧着老夫人的吩咐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