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鸢跟林掌柜的交谈进行得很顺利。</p>
林掌柜已经完全放下了心。不但是因为新的东家已经同意让他继续留下，而且这位新东家的四夫人竟也是位经商奇才，见识完全不下于已经干了这行数十年的自己，这让他对盛宣号将来的前景充满了信心。</p>
今天跟四夫人的一番交谈实在是令他受益匪浅。如果可能的话，他真想继续这么聊下去，不把四夫人心中的想法和点子全都挖出来誓不罢休！然而毕竟她是个女流之辈，又是别人家的妾室，跟他一样其实也不由自主，因此在对方表现出了一丝厌烦之后，他不得不识趣地终止了这次谈话，起身告辞。</p>
不过不要紧，既然她是他的主子，那么以后自然有的是机会继续讨论下去，他相信一定能把四夫人胸中所学全都掏出来的！</p>
晴鸢好不容易送走了林掌柜，不由一阵苦笑，有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的感觉。</p>
她很欣赏林掌柜这种全心投入的钻研精神，这种人一心只想着如何才能将生意做得更好，几乎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有这样的手下是种福气，也是种折磨。她的原意不过是想让林掌柜知道点厉害，不要以为自己什么都不懂就好糊弄，没想到弄巧成拙，自己那点儿微薄之计居然会被他如此看重，颇有滔滔不绝、不肯罢休之势。</p>
她忍不住看了一直在旁坐着的年羹尧一眼，这人倒是有些眼力，看得出来林掌柜的本性，给她留下了这么个经验老道的手下，今后的事情应该就简单多了。</p>
“年大人，此次的买卖还真的多亏了你。你的功劳，我一定会如实告诉贝勒爷的。”她笑着说道。</p>
年羹尧既肯投奔胤禛，想来也不是个安于平淡之辈。如此，为他在胤禛面前美言两句应该就是最好的奖励了吧？</p>
却没想到年羹尧并不动声色，只是微微笑道：“这是四贝勒和四福晋看得起下官，才给了下官这么个表现的机会。下官不敢居功，只不过做了份内的事情罢了。”</p>
晴鸢不禁又多看了他一眼，笑道：“年大人太谦虚了。我做事一向赏罚分明，有过的固然不会放过，有功的却也从来不曾慢待。你若是有什么要求，大可直说。”</p>
年羹尧笑了起来。晴鸢睁大了眼睛，发现这位记忆中赫赫有名的年大将军笑起来的时候居然会有两个小酒窝？！</p>
“四福晋，”他拱手说道，“下官想要托庇于四贝勒不假，不过也不敢妄想这么点小事就能获得贝勒爷的赏识。这实在是件微不足道的事情，还请四福晋不要放在心上了。”</p>
晴鸢微微一笑，倒有些欣赏起这位“年大将军”来。</p>
不再多说，她起身走出雅间，坐上马车便向着四贝勒府走去。</p>
年羹尧一直将她送出酒楼门口，脑子里却还回放着方才她与林掌柜侃侃而谈的景象。那种睿智而淡定的神态，因为自信而散发出的纯粹光华，跟他之前所见过的女人都不一样，自有一种其他女人所不具备的特殊气质。之前他见到晴鸢的时候，多是匆匆一瞥，直到如今才有了机会真正了解她，一时间，心中竟起了一股探究的心思，想要更多了解她一些。</p>
蓦地一个激灵，他从迷思中惊醒，回头想想自己方才的想法，顿时便是一凛。</p>
他这是怎么了？四福晋再好也是别人的妻子、皇家的媳妇，他去了解她做什么？疯了么？！</p>
赶紧收回了放肆的思绪，他快步走出酒楼，骑上马疾驰而去。</p>
转眼间，日出日落，两年的时光匆匆而过。</p>
四贝勒府里拮据的状况终于在一年前得以改善。</p>
那林掌柜果然是个老道的生意人。在一年内下了三次南洋之后，这三批货物都卖到了个好价钱，给四贝勒府带来巨大的收益，一下子便缓解了手头上的紧凑。到了第二年，四贝勒府里面便已经开始有了盈余。</p>
林掌柜只要一有机会，就想方设法想要套出晴鸢胸中所学。晴鸢心知肚明，不过一来这些想法都是梦中郭佳玉的经验，有些跟这个时代还有所出入，二来一下子把所有的都告诉了林掌柜，怕也不是什么好事，倒不如一点点来，吊着他的胃口，让他不敢肆意乱动，也算是一种保护彼此之间关系的好手段。因此，每次她都是说一半、留一半，直急得林掌柜抓耳挠腮，却又无计可施。</p>
而四贝勒府的后院里也是一如既往的平静。这两年先先后后又有几个姑娘进府，都是别人送的，但没有一个得以坐到格格以上的地位的。晴鸢的主母位置牢不可破，李氏这个侧福晋又早就被晴鸢收服，平日里安安静静在自己的院子里待着，就算出门也一切以晴鸢的意志为主。</p>
这一点令晴鸢颇为无语。天知道她可从来就没有对她们怎么严厉过，可她们为何却总是对她畏惧万分？</p>
这期间，耿氏倒是怀过一次身孕，生了个女儿，只可惜生下来不到百日就夭折了，除此之外，几房妻妾都未曾能够为胤禛生下个一男半女的。对此，包括晴鸢在内，所有人都觉得很是无奈。</p>
本来，四贝勒府的经济情况好些了，晴鸢就张罗着要给后院人人都发些福利。本已经叫了人来给丫鬟婆子们量身做衣，可没想到还没开始做，却突然传来了太后薨逝的消息。</p>
康熙是个至孝的人，对太后的薨逝很是伤心，下令全国服孝，自然，这衣服就做不得了。不仅如此，原定的过年的一切活动全都取消，全国上下都是一片白色，再加上白雪皑皑，这天地间似乎就剩下了白与黑两种颜色。</p>
因着太后的死，这个年过得很是平静，也很是无趣。胤禛见晴鸢一直都有些郁郁的，便想着要带她出去走走，散散心也好。只是如今他们还在孝期，不仅明令禁止举办一切娱乐活动，而且能去的地方也有限，想来想去，也就只有佛院寺庙还可以去一去了。</p>
因此，胤禛便带了晴鸢和几个孩子，美其名曰去为太后斋戒念经，实际上是出门散心，逍遥而去。</p>
京城附近的寺庙，因为位置特殊，常年都香火鼎盛、人烟不绝。尤其是在这种时候，很多人家都存了跟胤禛相同的心思，那些个名声在外的寺院自然都人满为患，胤禛自不可能去跟那些人挤，带着晴鸢就来到了相对比较冷清的虚灵寺。</p>
这虚灵寺虽然也位于北京郊区，但相对来说位置较为偏僻。寺院中人也不像其他的寺庙那样已经沾染了俗气，仍是以修佛为主，因此人气便少了许多，经常往来的也是一些真正有心向佛的人。胤禛在佛经上颇有造诣，晴鸢是知道的，对他能够跟虚灵寺的僧人们拉上关系并不觉得奇怪。然而她比较好奇的是，如此一个虔诚的佛徒，难道真的干得出记忆中他登基以后那种赶尽杀绝的事情来？</p>
不过这些都是她闲暇时候无聊的思绪罢了。到了佛寺之后，她立刻就被这里的静谧和清灵所深深吸引。</p>
虚灵寺座落于半山腰上，院落不大，但人气也不多，即使来的人也大多虔心向佛，少有喧哗嬉闹之人，因此颇为清静。再加上香烟袅袅、佛经声声，自有一股庄重肃穆的气氛，山中那种清灵之气扑面而来，深深吸一口气，似乎连五脏六腑都得到了洗涤，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怕是凡人都要多活几年吧？</p>
其实晴鸢十分喜欢这样的生活。没有凡尘俗世的烦恼，不用勾心斗角去计较，简简单单、平平凡凡地活着，闲适散淡，这原本是她一心追求的日子啊！只可惜，一脚踏入了皇家，这样的生活注定与她无缘！</p>
念经祈佛是大人们干的事情，喜姐儿和宝哥儿虽然都长大了些，但毕竟还是孩子，更不用说还什么都不懂的惠姐儿跟安哥儿。于是，在胤禛找到佛寺高僧们讨论佛法的时候，她便带了孩子们来到后山的梅林中玩耍。</p>
白雪皑皑中，一株株红梅无畏绽放，在冰天雪地里点缀下点点红晕，看上去美丽非凡。晴鸢吩咐了随身的嬷嬷们照顾好几个孩子，自个儿便完全沉浸在了这片美景之中，一时间，脑子里一片空灵，整个人都似乎融入到了这白雪红梅的世界，俗世的烦恼在一瞬间抛诸脑后，身心全都放松下来。</p>
她就那么静静地站在白雪之中、梅树林下，一动也不动。</p>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阵细微的响动惊醒了她。她蓦地一惊，回想起自身现在所处的位置，不由有些微的懊恼。</p>
不该忘形的啊！她身为皇家的媳妇，却在这种地方抛头露面，若是被人看到，少不得又是一阵闲话。</p>
有些紧张，又有些无奈地转过头来，映入眼帘的那个人影却令她愣了一下，随即便松了口气。</p>
“年大人，怎么是你？”她微微一笑，淡然问道。</p>
年羹尧的眼中闪过一丝懊悔。</p>
他不是很喜欢佛教，因此便来到这后山散心，然而一走进梅林，眼前便出现了终生难忘的那一幕。</p>
雪白的天地间，一片红梅映衬，而在那红与白之间，一个纤细的身影仿佛坠落凡尘的仙子，虽看不见容颜，然而那灵动的身影却像是跟这天地融为了一体，看上去那么和谐、那么相衬，仿佛她就是那白雪之灵、红梅之仙，飘飘渺渺，不应存在于俗世之中。</p>
他的心瞬间便迷失了，站在那里摒住了呼吸，半晌动弹不得。而后，仿佛鬼使神差般，他竟然有了走近一点的冲动。然而他不过稍微一动，却已经惊醒了前面的仙灵，蓦地，那片天地自然的景象便被打破了，不禁顿时令他后悔万分。</p>
此时，听见晴鸢的话，他才从懊恼中醒过神来，凝神一看，不由又是一惊，急忙拱手道：“下官不知四福晋在此，多有冒犯，还望四福晋恕罪！”</p>
晴鸢转头看了看，原来她已经不知不觉中离开孩子们颇远了，几乎走到了梅林的另一头来，难怪年羹尧可以毫无阻碍地走到她的身边，却没有一个人出声提醒。</p>
她笑了笑，说道：“佛寺之中，凡有缘人皆可到，年大人自是可以在这儿随意走动的，何罪之有？只是不知年大人为何来此？”</p>
年羹尧松了口气，苦笑道：“不满四福晋，下官乃是陪着母亲和妹妹来此上香的。”</p>
妹妹？晴鸢一愣，随即那个掩埋在脑海中的记忆又浮上心头，那位妹妹，应该就是记忆中的年侧福晋吧？</p>
想到今日胤禛特意带她出来散心，偏偏年氏也来到这里，难道……这就是天意？</p>
她摇了摇头，将心里那种怪异的感觉甩出脑海，转而看了年羹尧一眼，笑着说道：“既如此，年大人为何不在前面跟家人在一起，反倒跑到这后山来了？”</p>
年羹尧摇了摇头道：“下官对佛法什么的，实在没什么悟性，只好跑到这里来偷懒了。对了，四福晋为何会在这里？”</p>
晴鸢看了看孩子们的方向，笑着说道：“我自然是跟着贝勒爷出来的，到这儿来散散心罢了。”</p>
年羹尧是个聪明人，从她的举止言行中立刻便知道了事情的经过，于是躬身道：“既如此，下官不多打搅了，下官告退。”</p>
晴鸢倒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起来。</p>
她方才才说过，这梅林乃是属于公众的地方，不是他们四贝勒府一家的。如今看到自己在这里，就要把别人赶走，这种事情还是有点过了。</p>
于是她笑了笑，道：“年大人不必如此。我也该过去跟孩子们会合了，你请自便吧。”</p>
说完，便转身而去。</p>
年羹尧一愣，看着她的背影便有些出神。</p>
突然，只见她的身影突然一晃，往旁边一倒，他顿时一惊，下意识地就飞身扑了过去。</p>
“啊！”晴鸢一声尖叫，只觉得脚下突然一空，整个人就往旁边倒去。</p>
她伸出手胡乱抓着，想要抓住点什么，可偏偏一点东西都没抓到。紧接着，倒是有个温热的东西抓住了她，然而她倒下的惯性太强，那温热的东西非但没有抓住她，反而跟着她一块儿掉了下去。她的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得自身在不停地翻转，然而却没有太大的痛感，只有一片温暖的气息始终牢牢包围着她，令她在翻转的过程中也不曾觉得十分难过。</p>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慢慢清醒过来，睁开眼，只看见悠悠的白云蓝天，身边传来阵阵寒冷的气息，那种灵气扑面的感觉令她感觉好了很多。</p>
轻轻动了一下身子，立刻便传来一阵拉扯般的疼痛，虽然厉害，却也不是不能忍受的。她感觉，似乎是有些拉伤，然而筋骨倒看上去并没有什么损坏。</p>
努力支撑着坐起来，她发现自己正躺在雪地里，难怪会觉得寒冷刺骨。再抬头一看，一座高高的悬崖就在前方，并不算陡峭，却也颇难以攀爬的样子，想来她就是从那上面摔下来的吧？</p>
顿时不禁一阵无语。</p>
谁能想到她安安静静在梅林中赏雪看梅，居然也能倒霉地摔下悬崖？</p>
蓦地，她想起方才坠崖之时，有一个温热的气息始终保护着她，心头不由一紧，赶紧转头四下寻找，一眼就看见一个倒卧在雪中，一动不动的身影。</p>
她赶紧爬起身来，走了两步，发现虽然浑身酸疼，却也没有特别疼痛或是站不起来的情形。手肘和关节等处有些刺疼，跟衣物之间摩擦产生火辣辣的疼痛，恐怕是擦伤了，但除此之外，倒并无什么不妥。</p>
当即放下了心，她赶紧走到那人身边，不出意料之外的，那是年羹尧。</p>
方才她的身边就只有他一个人，若说有谁能够保护她，也就只有这个人了！只是没有想到他竟然能在千钧一发的时候扑上前来，还在危急时刻用身体为她挡去了许多磨难。</p>
此时，因为将她护在身下的原因，她的身上并无大碍，他却全身都是伤痕，尤其是背上，更是连衣服都擦破了，血淋淋的一片。</p>
而且他至今还未醒来，可见伤势比她要严重得多了！她再次抬头，看了看那高耸的悬崖，忖度了一下，判断出自己这两个人怕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自己爬上去的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