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程老师”
他不是什么坏人。她确定这件事情。
他是个好人。她也确定这件事情。
至少,就苏芷现在看到的。
她可以确定这两件事情。
唯一不太确定的,是那天她看到的那双变得模糊而柔和的眉眼,是否只是她的错觉。
是否那天她看到的程怀瑾只是她以为的程怀瑾,她以为的正在经历她曾经经历过的那些事的程怀瑾。因她之后,再没看见过那样的程怀瑾了。
他仍然是含有冷意的冰棱,然而苏芷却觉得,他不再是不可靠近的了。
某些事情上,他们站在同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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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开学的第三周,苏芷从隔壁北川高中得知,北川大学的招生讲座这周六还会再举办一次。她打听清楚了这次的时间和地点,周六上午就自己跑去程怀瑾家附近的公交车站转了三趟车去北川大学。
平日里司机接送并不觉得路程遥远。然而自己等车、转车相继折腾后,到达北川大学已经整整耗费了一个多小时。
她今天穿了一件鹅黄色无袖连衣裙,柔软的棉布质地轻轻地收在她的腰际,露出修长而白皙的小腿。
下午一点半,阳光逐渐达到鼎盛。
炫目的阳光将她鹅黄色的裙子照得轻盈而又发亮,映衬出更为瓷白的手臂和脸庞。黑色的头发简单地披在身后,热力蒸腾的午后,清丽得像是一剂明艳的色彩。
苏芷一只手微微遮着刺眼的阳光,一边左右看着走过了马路。
讲座是下午两点在博学楼303。
苏芷缓步走在绿树成荫的校园里,她第一次这样认真地观察这座历史悠久的校园。极为宽阔的校园主路,两旁参天的古老梧桐,用硕大的树冠将这条马路完全地遮盖。
荫凉的阴影下,仿佛有草木气息的潮湿,清亮地服帖在苏芷的皮肤上。
她觉得这清凉也沁进了心里。
一种极为强大的、安静的力量,像一只大手缓慢地覆在苏芷的心里。
那感觉很是奇妙。
从前,她觉得自己是一根在风雨里飘摇的浮萍。
如今根系断了,她并不知道往后该漂向那里。
可是当下行走在这个校园里的这一秒,苏芷觉得,她也可以向下。
可以沉到安静的湖水里,也可以沉到柔软的泥土里。
她也可以向上。
可以飞到澄澈的天空里,也可以飞到浓密的山林里。
苏芷缓步走进宽阔的博学楼,一群刚刚下课的学生正成群地从楼梯上下行。
她侧身站在一旁等待。
她听见有人在讨论“辩论”,有人在讨论“创训”,有人在讨论“出国”。
她觉得自己像是一只飘浮在空中的灵魂,那样渴望地想要去听那些她从前不曾接触过的话题。
慢慢的,人群散尽了,
灵魂重新归位。
苏芷这才察觉到她脸上不知何时微微挽起的嘴角。
她觉得奇妙,也觉得新鲜。
但是更多的,苏芷觉得心潮汹涌。
她不想说出来,她觉得自己很无厘头。
因为此刻,苏芷有一种强烈想哭的冲动。
她比任何时候都意识到了自己从前的狭隘与愚蠢。
也比任何时候都发觉自己向往的到底是什么样的生活。
苏芷在楼梯口的一侧安静地站了很久,然后大步地朝楼上走去。
到达303门口的时候,教室门因为还未到时间所以依旧锁着。
北川高中的人也还没到。苏芷左右看了看,索性趴在走廊的栏杆处往下俯瞰。下面是一片小广场,有几个人在玩滑板。
她眼睛微微眯起,下颌撑在手掌上,看得入迷。
身后渐渐近了一个人的脚步声,苏芷没有在意。
再过了一会,她听见了那人打电话的声音。
一阵颤栗顺着苏芷的后脊迅速上延至大脑,然而等她想要走开的时候,那人已经走到了教室的门口。
苏芷双脚完全地钉在了原地。
可是身后的人却并没有停止电话。他声音依旧平缓,在和电话里的人说话。
苏芷的后襟微微地湿濡了,她觉得阳光变得更烈了。
但是很快,程怀瑾的电话结束了。
身后没有声音。
苏芷缓慢地转了过去。
明亮的走廊里,阳光打在程怀瑾的额间。他穿了一件深色衬衫,像是这段燥热夏天里极尽的一段凉。
“我来听讲座。”苏芷很快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她并不知道这一次的讲座也是程怀瑾。
她觉得自己总被迫处在一个“偷听”的状况里,可她着实冤枉。
程怀瑾低头看了她一眼。
明亮的光线此时从她的后方照入,沿着她的轮廓描摹出一条金色的镶边。
她面部因为刚刚长时间的太阳照射而微微发红,唇齿则显得愈发的艳丽。
像是熟尽的红色樱桃。
她没有再穿那套灰白的校服裙,一身极淡的鹅黄色将她的皮肤衬得更加雪白。
她变得生动。
但也仍然易碎。
程怀瑾点了点头,转身看见了前来开门的管理人员。
他大步走到了门口,并未继续和苏芷交谈。忽的,楼道里响起了喧闹的声音,北川高中的学生成群结伴地来了。
程怀瑾站在门口让学生们先进去。
北川高中的老师也跟着一同来维持秩序,放眼望去的蓝白校服里,苏芷的鹅黄色长裙显得格外显眼。
她一脸哑然地站在栏杆处看着北川高中的学生往教室里进,再也没有挪动一步。
很快,那些学生已经全部走进教室了。
程怀瑾站在门口,他看了一眼教室内。片刻,侧身朝苏芷说道:“过来。”
亮起的一道目光迅速地朝他转来。
像是一只清晨迷失在森林里的小狐狸,眼睛里有湿濡的晨露。
程怀瑾把自己手里的一叠纸张递过去,“拿着,跟进来。”
苏芷一愣,立马上前接住了程怀瑾手里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