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被他注视,也被他注解
很长一段时间里,苏芷无法正确定义“家”这个字。
它应该是具象的,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屋檐。
也应该是抽象的,一个可以依靠停歇的港湾。
然而在苏昌铭身边生活的十七年,她只感受到了那个具象却冰冷的“家”。她的确拥有一片不至于流落街头的屋檐,却也觉得那屋檐建在绝壁千尺的崖前。
她身后无人,随意摇摇欲坠。
可如今,那个她相识不过一月的男人无声地在她后背伸出了一只手。
在她摇摇欲坠快要坠下悬崖的时候,伸手扶了她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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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川已经入夜了。
街上缓慢行驶的车辆,温柔的霓虹,和行走的人们。
隔着一道透明的玻璃,也给苏芷隔出了一个无声的空间。
她获得可以自我缓解的时间,不必强撑着说她早就习惯,也不必和他解释到底发生了。
因为程怀瑾什么也没问。
苏芷身子靠在副驾驶的车门处,她脸颊贴着冰冷的玻璃,目光一直看向窗外。
最开始,她也等着程怀瑾会问她些什么。
骂她的是什么人?她们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事?她和她们又是什么关系?
可她一直看着车辆驶离北川大学走上高架,也没有等来程怀瑾的任何问询。
苏芷顷刻就明白了。
因为程怀瑾根本不在乎这些问题。
他的俯身迁就和他的施以援手更像是某种他可以毫不费力就完成的行为。
而她不该认为,他是因为真的在意她,才做出这些事。
安静的车厢里,她看着窗外的眼圈慢慢地发红,也慢慢地恢复。
均衡的冷气舒缓地游走在她的小腿间,苏芷轻轻吸了一下鼻子,转头看了过去。
车厢灯光昏沉,程怀瑾正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对面是流光溢彩的霓虹灯带,模糊的色块在他高挺的鼻梁上流转、变化。
他眼眸很深,却也很亮。
微小的一片光斑停留在他的眼眸上,像是能一眼看进人的内心。
而苏芷也的确这样认为。
被他注视,也被他注解。
而他却像一张空白的卷纸,一眼望过去她无法找到任何一片注脚。
程怀瑾很快就将车开回了君苑。
苏芷无声地跟在他的身后,一推开门,李阿姨就上前帮两人拿东西。
苏芷低声同程怀瑾说了句谢谢,趿上拖鞋就想往卧室走,却听见程怀瑾在她身后说道:“我有话和你说。”
苏芷身子一滞。
“现在有空吗?”程怀瑾将外套脱下递给李阿姨,定身等着苏芷的答复。
苏芷慢慢转过了身子,“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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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程怀瑾家的半个月以来,苏芷的活动范围很是固定。
一楼的卧室和卧室里的洗手间,以及一楼的餐厅和客厅。三片连在一起的区域足够她生活,也是她给自己划下的界线。
然而从这天起,她的世界被扩大了。
“客厅这边的拉门打开可以通向前院,和你卧室里看见的是同一片草坪。”
“餐厅的后面还有一间小客厅,从这里出去是后面的一小片花园。这里的楼梯通往地下室,下面有一个健身房,一个室内游泳池和一间影音室,你右手边是酒窖。”
“一楼后面还有几间客卧,你如果觉得喜欢也可以换过去。”
“我住在楼上。”程怀瑾一边说着一边率先走上楼梯。
苏芷变成了一只只会行动的木偶,她不知道程怀瑾到底在做什么,却还是无法控制地亦步亦趋跟在他的身后。
“右手边是我的卧室,旁边是书房。楼上更简单些,还有两间会客室,一间客厅和两个阳台。”
除了他的卧室,程怀瑾都侧身一个个推开了门,确保苏芷全都看到。
苏芷目光扫过去,嗓口觉得愈发的堵塞,疑问越来越多,她却一个也问不出来。
程怀瑾还是带着她在二层也逛了一圈,然后目光示意她一起下楼。
苏芷走在前面,棉质的灰粉色拖鞋在地砖上踏出柔软而低沉的声响,她思绪完全凝滞,心中有隐约而又呼之欲出的答案,也被她克制地压在心底。
因她知道失望落空之后,是比从未拥有过还要剧烈的落差。
所以苏芷什么都没有说,她顺从地走到一楼后侧身站在了原地。
程怀瑾从她的身边走过,偏头说道:“去后面的花园。”
苏芷第一次来到这幢别墅后面这个被精致打理的花园,明黄色的矮灯错落照在花丛里。光线并不明朗,一切好像被罩上灰色调的滤镜,所有的颜色都变得安静,也变得柔和。
夜晚的风很潮湿,拂在苏芷的脸庞上,让她有种过分奢侈的错觉。
这一刻,过分的平和了。
她坐在长椅的一端,感受着这份她长久以来缺失的平和。
她觉得那根曾经腐烂、折断的根茎仿佛又生长了出来。
她觉得安稳,也觉得安全。
程怀瑾坐在离她不远的另一端,他身子微微依靠在椅背上,看了远方的天空一会。
然后转头对她说道:
“我在北川大学教书,16号楼406是我的办公室。”
他说着拿出了自己的手机,荧亮的灯光下,苏芷看见他被照拂的半张侧脸,目光沉静,也如同他的言语。
“这是我的电话号码,你现在记下来。”程怀瑾将手机递到了她的面前。
苏芷看着那串陌生的数字,她目光变得迟疑。
而后,轻声问道:
“为什么?”
她已无法再接受更多的善意,她害怕那些善意堆叠而出的猜测,更害怕猜测落空后剧烈的落差。
所以她拒绝为程怀瑾今晚的行为做任何的定义。
程怀瑾侧目看了苏芷一眼,随即熄灭了屏幕。
“你如果真的把我的话听进去,现在就不会问我为什么。”
他身子微微前倾,双肘抵在膝盖上。
黑夜将他的目光装饰得柔和,敛去了凌厉的冷意。
此刻,叫人在这认真问询的目光里下沉。
仿佛他当真是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