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一向的惯例是,待朝会结束,朝拜的众仙散去,东华会顺便检视一下青云殿中的连心镜,再逗留个一时半刻。凤九便是看中了这一时半刻。且,她自以为计较得很是周密。
五月初五,鸾鸟合鸣,天雨曼陀罗花,无量世界生出六种震动,以示天门开启迎八荒仙者的祥瑞。
凤九原本做的是一大早去青云殿外头蹲点的打算,临了被团子缠住大半个早晨,好不容易甩掉近来益发聪明的团子,一路急匆匆到得三十六天天门外,却并未听闻殿中传出什么朝拜之声。
凤九揣摩着,大约朝会已散了。抽出一张帕子做揩汗状,掩了半张脸,问一个守门的小天将:帝君他一个人在里头
小天将是个结巴,却是个很负责的结巴,拦在天门前道:敢敢问仙仙者者是是何
凤九捏着帕子,把脸全挡了,只露出个下巴尖儿来,道:青丘,白浅。
小天将一个恭谨大礼揖地:回回上神,帝君确确然一人在在里头
凤九叹了声来得正是时候,道了声谢,又嘱咐:对了,本上神寻他有些私事相商,暂勿放他人入内,回头自会多谢。话罢仍是捏着帕子,要拐过天门。
小天将不敢阻挠,却也不愿就这么放行,抓耳挠腮地想说点什么。
凤九拐回来:见到本上神,你很激动想了想,道:你有没有帕子,本上神可以给你签个名。
小天将拨浪鼓似地摇头,比划着道:帝君君他一人在在
凤九顿了一阵,了悟点头:他一个人待着已有些时辰了又道:你却是个善解人意的,那我得赶紧着去了。话罢果真十分赶紧地就去了。
直到凤九的背影一路分花拂柳消失得无影无踪,小天将快急哭了,终于从喉咙里憋出方才没能一气呵成的后半句话:一人在殿里会会见众众仙,不不便相相扰啊。
三十六天的青云殿乃是九重天界唯一一处以青云为盖,碧玺为梁,紫晶为墙的殿堂,素来贵且堂皇,但好在并不只金玉其外,倒很实用,隔声儿的效果更是一等一的好。奈何凤九并无这个见识,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行至殿门处,谨慎地贴着大门听了好一会儿,未听得人声,便觉得里头确然只得东华一人。
凤九幼时得白真言传身教,讨债的事,尤要戒寒暄一事,一旦寒暄了就不能成事,讲究的惟三个字:快准狠。那镯子确然是落在东华的后府,但不得不防着他拒不承认,如此,更要在一开始便酿足气势一口咬定,将这桩事妥帖地硬塞到他的头上,才好让他给一个十全十美的交代。
凤九酝酿了一时半刻,默念了一遍白真教导的三字真言,快准狠,深吸了一口气,既快且准又狠地她本意是一脚踢开殿门,脚伸出去一半微觉不妥,又收回来换手去推,这么一搅,酝酿了许久的气势顿时趋入虚颓之势,唯一可取之处是声儿挺大,挺清脆,响在高高的殿堂之上,道:前几日晚上,我的茶晶串子是不是落在你那儿最后一个疑问加质问的了字发音发了一半,硬生生折在了口中。
青云殿中有人。
不只有人。有很多的人。
凤九愣愣望着躬身伺立于殿堂两侧的长串仙者,都是些布衣布袍,显见得还未册封什么仙位。跪在金銮之下的一个仙者手持笏板,方才许是正对着东华陈诵己身修仙时的种种功德。
此时这一长串的仙者定定地望住凤九,震惊之色溢于言表。唯一没有表现出异色的是高坐在金銮之上的东华。他漫不经心地换了只手,撑着銮座的扶臂,居高临下看着她。
凤九怔了一瞬,半只脚本能地退出大殿门槛,强自镇定道:梦游,不小心走错地方了。说着另一只脚也要退出朝堂,还伸出手来要体贴地帮诸位议事的仙者重新关好殿门。
东华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传过来:那个镯子,顿了顿:的确落在我这儿了。
凤九被殿门的门槛绊了一跤。
东华慢条斯理地从袖子里取出一支盈盈生辉的白玉簪,淡淡道:簪子你也忘了。
殿中不知谁猛咽了口唾沫,凤九趴在地上装死。
朝堂上一派寂静,东华的声音再次响起,冷静地从容地缓缓地道:还有这个,你掉在温泉里的簪花。顿了顿,理所当然地道:过来拿吧。
凤九捂着脸扶着门槛爬起来,对着一帮震惊得已不能自已的仙者,哭腔道:我真的是梦游,真的走错地方了
东华撑着腮:还有作势又要拿出什么东西。
凤九收起哭腔,一改脸上的悲容,肃穆地:啊,好像突然就醒过来,灵台一片清明了呢。
恍然大悟地:应是亏了此处的灵光大盛罢。
上前一揖,凛然地:此番,确然是来找帝君取些物什的,没走错地方,劳烦帝君还替我收着。
不好意思又不失腼腆地:却一时莽撞扰了众位仙友的朝会,着实过意不去,改日要专程办个道会同各位谢罪呢。
这一串行云流水的动作做下来,连她自己都十分地惊讶,十分地佩服自己,东华却仍是没反应,众仙则是克制着自己不能有反应。
凤九咬了咬牙,三步并作两步登上丹墀,东华撑着腮,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垂头丧气的一幅悲容,眼中闪过一丝极微弱的笑,立刻又淡下来,伸出右手,十指修长,手上放着一只镯子,一柄簪,一朵白簪花。
凤九有点茫然。
东华慢悠悠地:不自己拿,还要我送到你手里
凤九垂着头飞快地一件一件接过,装得郑重,似接什么要紧的诏书,接住后还不忘一番谦恭地退下,直退到殿门口。强撑过这一段,强压抑住的丢脸之感突然反弹,脸上腾地一红,一溜烟地就跑了。
青云殿中众仙肃穆而立,方才一意通报自己功德的仙者抱着笏板跪在地上,瞧着凤九远去的背影发呆。亏得东华座下还有一个有定力的仙伯,未被半路杀出的凤九乱了心神,殷切地提点跪地的仙者:先前正说到百年前你同一头恶蛟苦斗,解救了中容国的公主,后来这公主要死要活地非嫁你不可,仍被你婉拒了,兴味盎然地倾身道:那后来如何了被东华瞥了一眼,识趣地刹住话头,咳了一声,威严地沉声道:那后事如何了,且续着方才的罢。
青云殿散了朝会的这一夜,依行惯例,应是由天君赐宴宝月光苑。
新晋的这一堆小神仙们,除了寥寥几个留下来在天上服侍的,大多是分封至各处的灵山仙谷,不知何日再有机缘上天来参拜,得遇天君亲临的御宴,自是着紧。
宝月光苑里神仙扎堆,头回上天,瞧着什么都觉得惊奇,都觉得新鲜。
一株尚未开花的无忧树下,有活泼的小神仙偷偷和同伴咬耳朵:贤弟今日见了这许多天上的神仙,可曾见过青丘之国的神仙神秘地道:听说今夜可不得了,青丘之国的那位姑姑和她的侄女儿女君殿下皆会列席,传说这二位,可是四海八荒挨着位列第一第二的绝色,连天上的仙子也是比她们不过。
小神仙的这位同伴正是白日里持笏跪地的那位仙者,历数功德后被封了个真人,连着做凡人时的姓,唤作沈真人。
沈真人未语脸先红了一半,文不对题地道:白日里闯进青云殿的那位仙子她她也会来么
小神仙愣了一愣,半掩着嘴道:愚兄打听过了,那位女仙多半是帝君的义妹,要敬称知鹤公主的,你看白日的形容,帝君他对这个义妹也是不一般。呐呐道:哎,长得可真是美,可真是美,连愚兄这个一向不大近女色的都看呆了。我真的都看呆了,但,沉重地拍了拍沈真人的肩头:你我以凡人之躯升仙,戒律里头一笔一笔写得很清楚,即便帝君对这个义妹是一般的,沈兄还是莫想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