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君守了娘子几日,整个人都熬得没有精神。听说陛下亲自来了,不敢怠慢,连忙到厅堂引路。她对陛下强行拆散娘子的姻缘,自然是不满的,但陛下竟能屈尊来探望娘子,可见他心中是看重娘子的,又觉得有几分安慰。
其实娘子在王家这么多年,除了主君在时,何曾活得轻松过,何曾被人重视过。
竹君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萧衍今日登门,着重想敲打王允,但来都来了,也不好不看看王氏女就回去,便跟在竹君后面,弯弯绕绕地走过许多路,终于到了沁园。这个园子的位置很偏僻,可见主人在家中的地位不怎么样。就像宫中受宠的妃嫔一般会安排在离中斋较近的宫殿,而不受宠的,则迁到角落里,省得在皇帝眼前乱晃。
萧衍好像明白她身上那种总是拒人千里的冷淡,是何缘由了。
本来苏唯贞等随从要留在外面,萧衍准备单独进去。但苏唯贞不放心,非要跟着。反正他是一个去了势的人,也算不得正经男子,不会冲撞了王家娘子。他怕主上长年戎马,身边都是男人,没跟女子相处过,难免粗鲁了些,自己跟着,好歹能多提醒两句。
竹君为萧衍打起珠帘,提醒道:“陛下小心。”
话音刚落,一条链子就勾到了萧衍的护腕。他随手扯开,不想链子脆弱,被拉了下来,珠子“噼里啪啦”地滚落一地。
萧衍皱眉站在那里,满屋的侍女也目瞪口呆。
“不要紧,婢子会命人收拾。”竹君赶紧说。
这女子的闺房,对于高大的陛下来说,确实有些局促。
竹君立刻指挥别的侍女把屋中的摆件拿开,以免碰到陛下。萧衍不懂,女子房间为何要布置得这么麻烦?在花瓶里放那么长的花枝,看起来不怎么牢固的琴案就放在过道旁边,顶上悬下来的香球,不停地碰到他的头。
苏唯贞看着侍女满屋忙碌,叹了声,看来主上离一个好男人,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竹君只当自己没看见,径自将床帐掀开,用银鱼勾勾住。王乐瑶躺在床上,身上压着两床锦被,整张脸苍白憔悴,瘦得下巴都尖了。她犹如花团中的一簇新雪,让人想捧在手中,又怕化了。
萧衍觉得许宗文说的话还是保守了,问道:“你家娘子药都喝了?”
竹君回答,“按照许奉御的叮嘱,一日三服,只不过喝了两日,还不见娘子醒。”
萧衍坐在床边,伸手探了探王乐瑶的额头,依旧是滚烫的,这么烧着,只怕人都糊涂了。
忽然,他感觉到一只小手抓住自己的手掌,她轻声道:“父亲,带我走。”
竹君正跪在床边给娘子擦汗,看到娘子竟然抓着皇帝,大吃一惊。
“是朕来看你了。”
王乐瑶却像没听见萧衍的话,接着呓语:“父亲,我不想入宫。”
竹君听到娘子说的话,大气都不敢喘,连忙趴在地上,这话岂能当着陛下的面说?可是大不敬的。
“陛下恕罪,娘子只是烧糊涂了……”
萧衍抬手制止她,问床上的人,“为何不想入宫?”
“宫里没有自由,还要跟很多人争陛下。”王乐瑶自顾地说,“我不想……陛下很凶,我怕。”
萧衍垂头看着她的小手,那么用力地抓着自己的手掌,好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的浮木。就这么怕他?
萧衍倒不至于跟一个生病的人计较,走到这一步,满朝皆知,于公于私,他都不会放手了。
萧衍反将她的小手包裹在掌心里。这手细腻光滑,微微冰凉,就像上好的白玉,跟他粗砺温热的掌心,形成鲜明的对比。他摩挲着这双手,会下棋,能写一手好字,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她是被甲族之鼎的王家悉心培养出来的大家闺秀。纵然他已经贵为帝王,面对她的时候,还是有几分自惭形秽。就像当年置身云端的她走到低微的自己面前,他甚至都不敢多看两眼。
他的内心深处,一直对她有着超乎寻常的好感和纵容。因为她曾对绝望中的自己施以援手,没有因为他卑微而像旁的士族那样踩上一脚。
那份温暖,他一直珍藏在心中。
她好像又昏睡过去,萧衍怕她着凉,把她的手重新放回被子里。
皇帝就那样干坐着,不说话的时候,威势压人。满屋寂静,侍女们噤若寒蝉,不敢弄出丁点儿的声响。
厨房正好熬了汤药端过来,竹君要上前喂药,萧衍说道:“给朕。”
“主上还是让侍女来吧。”苏唯贞说道。主上哪里伺候过人,更别提喂药了。
萧衍不信喂药这种小事,还能难倒一国之君?
苏唯贞忙给竹君打了个手势,竹君会意,过去将娘子扶起来,靠在自己的怀里,又在娘子的身前铺上巾帕。
萧衍觉得这药也不烫,直接喝更方便。
苏唯贞看着主上要把整碗药送到四娘子的嘴边,赶紧把托盘里的勺子递过去,小声提醒:“主上,用勺子,吹一吹再喂。这汤药可是刚熬的,烫得很。四娘子人不清醒,可能很难下咽,所以要喂得慢一点,动作轻一点。”
萧衍拿过勺子,看了苏唯贞一眼,喂个药这么复杂?他自己喝的时候都是灌下去就了事。
苏唯贞点了点头,主上不知道,士族里的讲究多,为了端的时候不烫手,药碗都经过处理,所以药还是滚烫的。
王乐瑶的意识有些清醒了,她听到苏唯贞的话,先是有些震惊,陛下来了吗?而后感到嘴唇碰着温热的液体,苦味缓缓流入口中。她微微睁开眼睛,刚开始眼前只有一团模糊的影子,逐渐清晰,出现萧衍低头吹汤药的样子。他似乎做不惯这些,眉头微皱,但还是一脸严肃地吹着。
那模样还挺有趣的。
萧衍见她醒了,要起身,便道:“别动。喝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