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怒海坐在离地三尺的高台之上，双臂拄着金皮包裹的大案向下俯看众人，甚显威仪。</p>
童牛儿在下面垂手而立，头虽低着，眼睛却翻到抽筋。</p>
才看清这恶名昭彰，权倾朝野的雷公公竟只是一位满头斑白黑发的干瘦中年人。头戴一顶双插长翅的正二品官帽，身穿团绣乌龙滚蟒的官袍，腰束紫金大带。双眼微细，眼泡高肿，一副常年熬夜，搞坏身子的痨病鬼皮色。只有双唇红似涂朱、润赛食血，全不似近五十岁人的样儿，叫人瞧着奇怪。</p>
童牛儿在心里暗骂一声，转动眼珠看向两边立的众人。</p>
见最前面是一位中年白面书生，头系青色包巾，下面的一张脸美如玉刻，细嫩得和银若雪不相上下，全不似个男人。剑眉虎目，鼻准垂直，生得一副好人样子。颏下三缕长髯，梳理得整齐，更显儒雅之气。</p>
身穿青色长袍，襟下绣着七色牡丹，团团朵朵，显得鲜艳。模样虽然斯文，腰间却系着一条金龙银丝大带。</p>
童牛儿心中一动，想着此人必就是五龙将军之首，人称玉面判官的杜天横无疑。</p>
他在打量杜天横时，却不知杜天横已将他在心里宰杀过千百遍。只因陈超曾招惹他手下无极营中的锦衣卫，使童牛儿得机设陷阱并埋伏射杀十数名。</p>
杜天横因此被雷怒海以“管教不利”之罪重责四十军棍，在榻上趴了近月才起，至今伤痂未揭。</p>
不仅如此，此事还经常被雷怒海提起，用来教训东厂众人，警戒行事莽撞之徒。但如此一来却叫杜天横常常记忆，一遍遍把童牛儿深恨。</p>
杜天横为人奸诈，极工心计，一切安排都如帐内引弓，匣里埋剑般深藏不显，最是难斗。</p>
他表面虽然装的平静，骨子里却寒如冰雪，最高傲不过。靠着与生俱有的奸猾，向来不曾受过什么挫折。自从因为童牛儿受下责打后，深引为恨，咬牙发誓要雪耻报仇。</p>
但以他性格，从来是‘若欲取之，必先予之；若欲杀之，必先亲之’，叫害人之后没有痕迹可寻，是以暗在心中转着龌龊念头。</p>
童牛儿虽不知其所想，但从小到大这多年的经危历险，让他早练就一副狗儿般灵敏的鼻子，只稍稍窥探，便知这大殿中除去银若雪外，再无一个对他怀有半分好感。感觉四下射来的目光都如芒刺一般尖锐，直要钉入他的肉里才解恨似的。心里明白这里对他来说不啻是阎罗殿般的地方，不宜久留，还是寻机早退为妙。</p>
杜天横下首立的正是二将军申宁，三将军董霸；四将军方威站在对面，他下首是银若雪。另有三十几名东厂头领在更下地方立着。</p>
众人皆屏息凝神，低头默语，无一人敢出口大气。让大堂内的气氛压抑，迫人的眉睫。</p>
童牛儿一向散漫惯了，瞧着如此沉重*的场面有趣，心中暗笑不止。</p>
雷怒海向众人直看了一盏茶左右，才干咳一声，对方威道：“你且说说当日情形是怎样的吧，叫大家都知道因何而败。”声音嘶哑，和他枯败的外貌十分相配。</p>
方威踏出一步，执礼应过一声，道：“那日属下得到消息赶到时，战事已经停息。林家两位夫人皆被救走。属下查点现场，共有一百零三名锦衣卫被杀伤，这些人都是——朱雀营的——”</p>
他斜目瞧过银若雪一眼，续道：“另有十一名黑衣人倒毙。属下细查死伤锦衣卫的伤痕，发现——”他又斜眼瞧向银若雪。</p>
雷怒海等得不耐烦，高声喝道：“啰嗦什么？快说。”</p>
方威执礼道：“属下发现有四十二名锦衣卫被人用弩箭从远处射杀，还有十几人被一刀割喉，只有三十几个是对阵战死的。”</p>
童牛儿听到此处，心下已经明白，难怪锦衣卫当夜惨败，原来竟遭遇埋伏。</p>
想来林猛一伙头一夜必也到了，只是一直在暗处埋伏着隐藏不出。银若雪毕竟年轻，心机尚浅，不善计算，以为林猛未到，天明撤回时将众锦衣卫的藏身之处尽皆暴露给林猛知晓。</p>
第二夜林猛带人先将在外围分散隐身的众锦衣卫一个个或射杀，或掩杀，令锦衣卫先就死伤近半，然后才跳出来入春闺坊救人。锦衣卫寡不敌众，自然惨败，倒在情理之中。</p>
童牛儿想明白这一层，不禁暗在心里佩服林猛，以为这小儿也算有些计谋，能够运筹帷幄，巧妙安排，不是个白吃饭的。</p>
雷怒海在鼻中重重地哼过一声，道：“还有吗？”</p>
方威道：“属下也曾仔细查验过死伤的黑衣人。但他们身上干净，皆不得线索。不过有一事叫属下奇怪。”</p>
雷怒海道：“什么？”方威道：“众黑衣人所使用的皆是马上作战的大刀、长枪之类长杆大件兵器，几乎没有小件的，显然皆是擅长马上作战的武士。另外众人大腿的内侧皆有老茧，也该是常年骑马所致——”</p>
方威还想往下说，雷怒海猛地摆手，止住他的话头。然后轻轻颔首，脸上露出一抹得意的微笑。</p>
堂下众人听过方威这番言语，多数也都明白其中所指。连童牛儿的脑袋都嗡地一声响，暗道：是黄坚大人帐下的军士吗？这么说，林猛已经和黄大人搭上关系，叫黄大人调动人手帮他了？嗯，难怪这些人如此勇猛，若不是曾经苦战过，怎能煎熬出这般强大的战斗力？</p>
静默片刻，雷怒海倏然伸掌向案上使力一拍，怒声道：“银若雪，你可知罪？”银若雪踏前半步，浅执一礼，低头不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