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老爷虽然从老古玩那儿回来已有几个小时了,但对突兀而来的年轻人喊出一万块大洋买走那只玉瓶依然感到有些匪夷所思。在他看来,他之所以喊出六千五百块,是因为它是青玉色,是云莘带走的颜色,可是,一万块现大洋买下一只连花瓶都不像的东西似乎有些太离谱!如此,他倒是很佩服那个身着黑色短装的年轻后生,他干炼、果断,那么自信,出口便是一万,他相信,如果不是他及时出现的话,六千五百块那只玉瓶已在黎府。
“老爷,王先生求见!”黎府的家人老王走至近前。
“嗯!”黎老爷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你让他来花厅见我。”
黎府的花厅,单层中式园林建筑,位于花园东侧,与东跨院迤逦相连,虽说只有三间,但却尽显老北京旧宅风貌,尤其是花厅靠北端接出的那一段,很像是一个戏台,虽说现已停建,但也初具雏形。只是不知,这黎府何以在花园中接出这么一段未完成的建筑,而又搁置?据闻,这个名为“云馨阁”的花厅,是黎老爷最爱来的地方,不论是平素休息,还是会见重要的“客人”,他都会选择这儿。
“是!”老王应了一声离去,不消片刻王荻走进花厅,“老师,学生已查到他的相关资料。”黎老爷满意地点了点头,示意他坐下。王荻谢了座后接着道:“他姓易,周易的易,单字一浓,祖籍东北,其父母早在多年前病故。”
“父母病故?”黎老爷没有料到,这个年轻人竟然有如此凄凉的身世。
“嗯!”王荻点了点头,“据说,他的性格有些孤僻,极少和人来往,四年前来上海就读徐汇公学,课外拜在林野先生门下学医。两年前被梅天硕送往法国深造,主攻解剖学。”
“梅天硕?”黎老爷一惊,未料这个年轻人竟和梅天硕有牵连,“他对玉器可有研究?”
“此人对玉器还不是简单的研究,据徐汇公学的神父讲,他对玉器极为感兴趣,对古董也嗜之若狂,在上海学习期间他读了很多关于收藏的书籍。”王荻说着停了停,“他还在珠宝行当过伙计,店里的掌柜对他更是佩服,他们说,几乎没有一件物什能逃过他的眼睛。有一个掌柜还煞有介事地说,他对每一件物什都能像解剖一样割得出来龙去脉,当年几大珠宝行都想请他。看那位先生的神情,若真是他喊出的价码,必有其所值之处!”
“这么说,这只玉瓶不仅仅值一万块?”
“有这种可能,甚至物超所值不止数倍!”王荻说着停了停又道:“老师,我们是不是还要得到这只玉瓶?”
黎老爷迟疑了一下,然后道:“这个年轻人和梅天硕什么关系?”
“易浓的母亲是梅天硕的大姨姐,因梅天硕很喜欢这个孩子,便令梅家少爷、小姐和这个易浓以表兄妹呼之。”
黎老爷有些愕然,“梅天硕姨姐家的孩子,他又那么宠他,怎么会让他在珠宝行当伙计?”
“据珠宝行的老板说,他当伙计,好像就是为了更好地了解一些玉器古玩。”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拍卖前一小时到的上海!”
王先生离开后,黎老爷便踱步走向那个戏台,他注目望了一会儿,好像在追寻什么,又好像没有目标没有方向。是啊,二十年,他似乎早已没了方向,在别人的眼里,他不论是晚清的御使,还是大上海商协会会长,他都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一个有雄心有眼界有智慧有担当的人物,可谁晓得,他早已不想成为什么人物,如果说,他被逐出皇城时,还有什么壮志未酬的感慨,那么,在他晓得他的夫人离开他的那一刻,他仅剩的斗志却也灰飞烟灭。
梅天硕接过家人送来的报纸,浏览了一下,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他真的很佩服这些记者,更惊诧于他们的解读能力。什么“黎梅竞技,鳌里夺尊”,他们不但给这次竞买赋予了一定的商业意义,更赋予了深刻的政治意义,甚至还有专家牵强附会地“阐释”了大上海商业风云际会的征兆,他可真对他们的言辞凿凿感到无语。他相信,没有一个人能够懂得他这次要买这只青玉瓶的心境,他只是想和黎老爷争一下,争什么呢?也许没有人能够理解,他争的只是一种心情。不过,不管别人怎么说,他都不愿意过多地理会,几十年的性情,虽说,也曾被特定的环境腐蚀过,但骨子里的那点东西还在。倒是浓儿,让他感觉有些不对劲儿,从他一入拍卖现场,到他喊出那三个字“一-万-块”,他的神色,他的表情,他的声音都透着一种似曾相识的气息——怨愤。可是,怎么会呢?如果浓儿不是诚心诚意地想回来,他决然不会应允,他既然答应回来,就断然不会表现出一丝的不满,可他真的从浓儿的眼神中读到了一种不安,毕竟啊,他和他“磨”了八年,慢说他的神情中还透出一种怨愤,即便没有这些有声有形的东西,单凭感觉,他也能感受到了浓儿的不对劲儿,可是,因为什么呢?
“老爷,不要让浓儿去法国了,他不知道照顾自己,看累坏了身子,留下来帮你有什么不好?”梅太太接过家人奉上的茶递给梅天硕,“是大姐救了我们,她只有这一点血脉,若是有个什么不适,你我怎能对得起九泉之下的大姐?”梅天硕闻言,放下手中的报纸,“学医是浓儿的志向,更是大姐的遗愿,现今他学业即毕,岂能半途而废。”
“可是,可是他真的不懂得照顾自己,这次回来我看他不但瘦了,脸色也不好,要不是浓儿为了他娘一心要把医学好,我倒是不管他什么半途而废不半途而废的?一定要把他留在身边!”梅太太说着,依然不失长叹地道:“刚来上海那会儿,他说什么也不来我们梅家,好不容易,他答应进了家门,你却给他送到法国,这不跟没回家一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