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
文之昔
20201218
雪下了一整夜。
清晨,不舍昼夜赶路而来的宋微在城门前下马,裹挟一身远道而来的寒气和夜色,终于在‘身死’三个月后,再次来到这熟悉的皇都——邺都。
她只在下马时看了那巍峨城楼上阔大的‘邺都’二字,随后便一直垂眸看着地面。慢吞吞的跟着前面排队进城的人往前挪。
人头攒动中,宋微慢慢融入自己现在的身份。
她不再是女扮男装的锦衣卫指挥使宋九,而是她的远房表妹宋微——一个胆小温柔的姑娘。
女扮男装十六年,陡然不用再伪装,只需要做一个正常的小姑娘,对宋微而言,居然更多的是不适。好像身着飞鱼服,怀抱绣春刀的那个煞神才是真正的自己。
往事如烟,前尘若梦。
‘宋九’已经死了,跟十六个兄弟一起死的。活下来的,只有宋微。
——与名满邺都的含情眼锦衣卫指挥使宋九长得一模一样的姑娘宋微。
宋微闭了闭眼,将一切心绪摒除在外,再睁眼时眸中只余期待和紧张——如今她以远房表妹的身份孤身来邺都,自然要演得像一点。
她要再进锦衣卫!
只有成为锦衣卫,才能有机会接触到三月前那埋伏事件的详细卷宗。这也是宋微此生唯一心愿——查明真相,为兄弟们沉冤昭雪,风风光光下葬。
宋微跟着前面的百姓挪到了守卫跟前。她沉默着从怀里掏出路引,交给看守城门的士卒。
那守卫天天杵在这儿,半夜又被叫起来扫了一个时辰雪,十根手指头冻得跟萝卜一样,接过路引扫一眼就准备还给来人。他只想着早点到轮岗时间,回家在被窝里暖和暖和。
不巧,守卫余光瞟到路引上写的面前人的性别——“女”。
守卫递还路引的动作一顿,另一只萝卜手一抹冻得发僵的脸,睁大眼睛打量着一身男子装扮的来人。
宋微头发拢在脑后,用布巾包裹着,露出一张过于漂亮精致的脸。她身穿黛蓝色直裰,没夹棉,肩膀上还几团明显的洇湿,同样被冻得不轻。
守卫目光微垂,扫过宋微的脖子,没有喉结,身量比一般男子要矮些,脚下的鞋子也比男人的要小。这是一眼能看穿的女扮男装,路引上也确实写了此人名为宋微,性别女,今年十六岁。
他一边把路引还给宋微,一边说:“姑娘啊,下雪天穿一身单衣,把身体冻出病怎么办?顺着这条道往前走,有几家成衣店,先去买个夹袄吧。”
一直垂眸等着通行的宋微听闻此话后倏然瞪大眼睛,嘴巴微张——虽然她没叫出来,但也是一副受惊的模样。
胆小嘛,听到陌生人突然跟自己说话,惊愕在所难免。
守卫叹了口气,不再多言,让她赶紧进城。
宋微听从指挥的往前走了几步,眼里的惊色才渐渐淡了。
但很快,她那双漂亮的眼睛中再次涌现出震撼——不同于城外的入目一片苍白,城内除了屋顶的翘角飞檐上还能看到二指宽的积雪外,地面是一点素白都没留下,已经完全看不出下雪的痕迹。街道两边尽是商铺,打眼一扫,有卖包子面条粥的,也有卖伞和蓑衣的。再往里走,估计还有那好心守卫说得成衣铺。
可能是城内外差别太大,让宋微这个‘第一次’进京的姑娘震撼万分。但她除了第一眼露出明显的惊色外,随后就赶紧垂下眼眸,裸露在外的手指下意识攥紧缰绳,贴着墙小心翼翼地牵马往前走。
直到宋微走了十步远,一直坐在路口第一家阳春面铺子里,背对着街道的斗笠男人遽然起身,悄无声息的跟上去。
卖阳春面的店主见人走了,过来收碗,看着那满满一碗从未动过的面条,胖手在身上擦擦,有点无所适从。
他喃喃自语:“我分明看到那个人动筷子,肩膀和头都动了啊……”
他这个店铺小,屋里就够摆两张桌凳。最近天冷,没人愿意露天而坐,他便将灶台支在了屋外,好叫客人来了能进屋吃饭。
因此,他刚刚也只看到了那斗笠客官的背。
然而那人居然没吃,只是做了做样子。
店主后背不知何时出了一身冷汗,赶紧招呼自己婆娘来收拾洗碗了。
-
宋微沿着这条街道一直走,走到第二个十字路口,看到一棵巨大的槐树后往南拐,过了一座窄桥,便到了包囊整个邺都吃喝玩乐的朱雀大街。
她每走到一个路口都会抬起头来张望一下,并放慢脚步,努力认路之余,又好像被邺都的奢靡繁华迷了眼。
然而,朱雀大街并不是宋微此行的目的地,她继续低头靠边走,直到绕过朱雀大街,又接连拐了三个巷子后,终于准确的停在锦衣卫记档房门口。
今日的锦衣卫记档房格外冷清,好像为了‘迎接’她,专门做过清场。就连门前只余枯枝的垂柳都显出几分枯瘦寂寥。
宋九那双好看的含情眼眯了眯,有人这是打定主意要遣返她啊。
她站在柳树下,抬头看着黑底金纹的牌匾。一如两年多前,十四岁的‘宋九’第一次来到这里,站在同样的位置抬头看匾额。那时的宋九是何等的意气风发,鲜衣怒马。
物是人非。
在这个空档,宋微余光中有一个戴着斗笠的男子身影一闪而过。
宋微:“……”
她嘴巴动了动,叹气,这样的还派出去跟踪人,也不嫌丢人。
宋微转瞬想到什么,垂眸看旁边积水中映出的自己的面容。
心里琢磨着,有这张脸,派锦衣卫的人去跟踪自己的前任顶头上司,第一眼就漏馅儿好像也还算正常。
毕竟,‘宋九’的名声可不算多好,更有传闻说他周身三尺之内不站活人——那些落入锦衣卫昭狱中的官员,甭管大小,只有一个下场,不得好死。
不管是文武百官,还是锦衣卫僚属,都对他又畏又怕。
如今她虽然换了身份,但脸没变,见过‘宋九’的人乍一看,还以为‘宋九’又回来了,自然露怯。
一旦露怯,就离露馅儿不远了。
不过,宋微辨认是否有人跟踪自己,靠得可不是暗中之人那短暂的‘露馅儿’。她从小就受到严格训练,打眼一扫,谁形迹可疑、谁是练家子,心里基本上都会有数。更别提落在身上那些窥测的目光了。
故此,在那斗笠锦衣卫开始观察宋微之前,她就知道这人在‘跟踪监视’她。
宋微面上没有丝毫忧色,她自打作出‘重回锦衣卫’这个决定时,就知道这条路有多难走。
但她义无反顾。
宋微想到这里,已经冻得发僵的手指又是无意识的一拉缰绳,显得柔柔弱弱、乖巧可怜。身后温驯的白马打了个响鼻,喷出一股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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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斗笠男人这会儿已经从记档房后门绕进去,直奔左手边第二个屋子。屋里席地坐了六七个人,中间围着一个烧得极旺的炭盆。
斗笠男人对最中间的男人抱拳躬身,肃然道:“千户大人。”
那人正嗑着瓜子儿,炭盆里已经堆了不少正在燃烧的瓜子皮,他随意的招招手,说:“不必多礼,坐下说。”
男人摘下斗笠,屋里极热,进屋这一会儿,他脑门上就出了一圈汗。但他不敢动手擦,嘴唇翕张两下,才找回自己声音,说:“那、那姑娘的长相就、就好像跟咱们前指挥使一个模子刻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