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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章(1 / 2)

 第一百二十三章

八戒道:“乃是龙王之妻,生了许多龙子龙孙,岂不人言?”国王道:“既人言,快早说前后做贼之事。”龙婆道:“偷佛宝,我全不,都是我那夫君龙鬼与那驸马九头虫,你塔上之光乃是佛家舍利子,三年前下了血雨,乘机盗去。”又问:“灵芝草是怎么偷的?”龙婆道:“只是我小女万圣宫私入大罗天上灵霄殿前,偷的王母娘娘九叶灵芝草。那舍利子得这草的仙气温养着,千年不坏,万载生光,去地下,或田,扫一扫即有万道霞光,千条瑞气。如今被你夺来,弄得我夫死子绝,婿丧女亡,千万饶了我的命罢”八戒道:“正不饶你哩”行者道:“家无全犯,我便饶你,只便要你长远替我看塔。”龙婆道:“好死不如恶活。但留我命,凭你教做什么。”行者叫取铁索来,当驾官即取铁索一条,把龙婆琵琶骨穿了,教沙僧:“请国王来看我们安塔去。”

那国王即忙排驾,遂同三藏携手出朝,并武多官,随至金光寺上塔。将舍利子安在第十三层塔顶宝瓶间,把龙婆锁在塔心柱上,念动真言,唤出本国土地、城隍与本寺伽蓝,每三日送饮食一餐,与这龙婆度口,少有差讹,即行处斩,众神暗领诺。行者却将芝草把十三层塔层层扫过,安在瓶内,温养舍利子。这才是整旧如新,霞光万道,瑞气千条,依然八方共睹,四国同瞻。下了塔门,国王就谢道:“不是老佛与三位菩萨到此,怎生得明此事也”行者道:“陛下,金光二字不好,不是久住之物。金乃流动之物,光乃闪灼之气。贫僧为你劳碌这场,将此寺改作伏龙寺,教你永远常存。”那国王即命换了字号,悬上新匾,乃是“敕建护国伏龙寺”。一壁厢安排御宴,一壁厢召丹青写下四众生形,五凤楼注了名号。国王摆銮驾,送唐僧师徒,赐金玉酬答,师徒们坚辞,一毫不受。这真个是:邪怪剪除万境静,宝塔回光大地明。

话表祭赛国王谢了唐三藏师徒获宝擒怪之恩,所赠金玉,分毫不受,却命当驾官照依四位常穿的衣服,各做两套,鞋袜各做两双,绦环各做两条,外备干粮烘炒,倒换了通关牒,大排銮驾,并武多官,满城百姓,伏龙寺僧人,大吹大打,送四众出城。约有二十里,先辞了国王。众人又送二十里辞回。伏龙寺僧人送有五六十里不回,有的要同上西天,有的要修行伏侍。行者见都不肯回去,遂弄个手段,把毫毛拔了三四十根,吹口仙气,叫:“变”都变作斑斓猛虎,拦住前路,哮吼踊跃。众僧方惧,不敢前进,大圣才引师父策马而去。少时间,去得远了,众僧人放声大哭,都喊:“有恩有义的老爷我等无缘,不肯度我们也”

且不说众僧啼哭,却说师徒四众,走上大路,却才收回毫毛,一直西去。正是时序易迁,又早冬残春至,不暖不寒,正好逍遥行路。忽见一条长岭,岭顶上是路。三藏勒马观看,那岭上荆棘丫叉,薜萝牵绕,虽是有道路的痕迹,左右却都是荆刺棘针。唐僧叫:“徒弟,这路怎生走得?”行者道:“怎么走不得?”又道:“徒弟啊,路痕在下,荆棘在上,只除是蛇虫伏地而游,方可去了。若你们走,腰也难伸,教我如何乘马?”八戒道:“不打紧,等我使出钯柴手来,把钉钯分开荆棘,莫说乘马,就抬轿也包你过去。”三藏道:“你虽有力,长远难熬,却不有多少远近,怎生费得这许多精神”行者道:“不须商量,等我去看看。”将身一纵,跳在半空看时,一望无际。真个是——

匝地远天,凝烟带雨。夹道柔茵乱,漫山翠盖张。密密搓搓初叶,攀攀扯扯正芬芳。遥望不何所尽,近观一似绿云茫。蒙蒙茸茸,郁郁苍苍。风声飘索索,日影映煌煌。那间有松有柏还有竹,多梅多柳更多桑。薜萝缠树,藤葛绕垂杨。盘团似架,联络如床。有处花开真布锦,无端卉远生香。为人谁不遭荆棘,那见西方荆棘长

行者看罢多时,将云头按下道:“师父,这去处远哩”三藏问:“有多少远?”行者道:“一望无际,似有千里之遥。”三藏大惊道:“怎生是好?”沙僧笑道:“师父莫愁,我们也学烧荒的,放上一把火,烧绝了荆棘过去。”八戒道:“莫乱谈烧荒的须在十来月,草衰木枯,方好引火。如今正是蕃盛之时,怎么烧得”行者道:“就是烧得,也怕人子。”三藏道:“这般怎生得度?”八戒笑道:“要得度,还依我。”好呆子,捻个诀,念个咒语,把腰躬一躬,叫:“长”就长了有二十丈高下的身躯,把钉钯幌一幌,教“变”就变了有三十丈长短的钯柄,拽开步,双手使钯,将荆棘左右搂开:“请师父跟我来也”三藏见了甚喜,即策马紧随。后面沙僧挑着行李,行者也使铁棒拨开。这一日未曾住手,行有百十里,将次天晚,见有一块空阔之处,当路上有一通石碣,上有三个大字,乃“荆棘岭”;下有两行十四个小字,乃“荆棘蓬攀八百里,来有路少人行”。八戒见了笑道:“等我老猪与他添上两句:自今八戒能开破,直透西方路尽平”三藏欣然下马道:“徒弟啊,累了你也我们就在此住过了今宵,待明日天光再走。”八戒道:“师父莫住,趁此天色晴明,我等有兴,连夜搂开路走他娘”那长老只得相从。

八戒上前努力,师徒们人不住手,马不停蹄,又行了一日一夜,却又天色晚矣。那前面蓬蓬结结,又闻得风敲竹韵,飒飒松声。却好又有一段空地,间乃是一座庙,庙门之外,有松柏凝青,桃梅斗丽。三藏下马,与三个徒弟同看,只见——

岩前庙枕寒流,落目荒烟锁废丘。白鹤丛深岁月,绿芜台下自春秋。

竹摇青珮疑闻语,鸟弄余音似诉愁。鸡犬不通人迹少,闲花野蔓绕墙头。

行者看了道:“此地少吉多凶,不宜久坐。”沙僧道:“师兄差疑了,似这杳无人烟之处,又无个怪兽妖禽,怕他怎的?”说不了,忽见一阵阴风,庙门后,转出一个老者,头戴角巾,身穿淡服,手持拐杖,足踏芒鞋,后跟着一个青脸獠牙、红须赤身鬼使,头顶着一盘面饼,跪下道:“大圣,小神乃荆棘岭土地,大圣到此,无以接待,特备蒸饼一盘,奉上老师父,各请一餐。此地八百里,更无人家,聊吃些儿充饥。”八戒欢喜,上前舒手,就欲取饼。不行者端详已久,喝一声:“且住,这厮不是好人休得无礼你是什么土地,来诳老孙看棍”那老者见他打来,将身一转,化作一阵阴风,呼的一声,把个长老摄将起去,飘飘荡荡,不摄去何所。慌得那大圣没跟寻处,八戒、沙僧俱相顾失色,白马亦只自惊吟。三兄弟连马四口,恍恍忽忽,远望高张,并无一毫下落,前后找寻不题。

却说那老者同鬼使,把长老抬到一座烟霞石屋之前,轻轻放下,与他携手相搀道:“圣僧休怕,我等不是歹人,乃荆棘岭十八公是也。因风清月霁之宵,特请你来会友谈诗,消遣情怀故耳。”那长老却才定性,睁眼仔细观看,真个是——

漠漠烟云去所,清清仙境人家。正好洁身修炼,堪宜种竹栽花。

每见翠岩来鹤,时闻青沼鸣蛙。更赛天台丹灶,仍期华岳明霞。

说甚耕云钓月,此间隐逸堪夸。坐久幽怀如海,朦胧月上窗纱。

三藏正自点看,渐觉月明星朗,只听得人语相谈,都道:“十八公请得圣僧来也。”长老抬头观看,乃是三个老者:前一个霜姿丰采,第二个绿鬓婆娑,第三个虚心黛色。各各面貌、衣服俱不相同,都来与三藏作礼。长老还了礼道:“弟子有何德行,敢劳列位仙翁下爱?”十八公笑道:“一向闻圣僧有道,等待多时,今幸一遇。如果不吝珠玉,宽坐叙怀,足见禅机真派。”三藏躬身道:“敢问仙翁尊号?”十八公道:“霜姿者号孤直公,绿鬓者号凌空子,虚心者号拂云叟,老拙号曰劲节。”三藏道:“四翁尊寿几何?”孤直公道——

我岁今经千岁,撑天叶茂四时春。香枝郁郁龙蛇状,碎影重重霜雪身。

自幼坚刚能耐老,从今正直喜修真。乌栖凤宿非凡辈,落落森森远俗尘。

凌空子笑道:

吾年千载傲风霜,高干灵枝力自刚。夜静有声如雨滴,秋晴荫影似云张。

盘根已得长生诀,受命尤宜不老方。留鹤化龙非俗辈,苍苍爽爽近仙乡。

拂云叟笑道:

岁寒虚度有千秋,老景潇然清更幽。不杂嚣尘终冷淡,饱经霜雪自风流。

七贤作侣同谈道,六逸为朋共唱酬。戛玉敲金非琐琐,天然情性与仙游。

劲节十八公笑道:

我亦千年约有余,苍然贞秀自如如。堪怜雨露生成力,借得乾坤造化机。

万壑风烟惟我盛,四时洒落让吾疏。盖张翠影留仙客,博弈调琴讲道书。

三藏称谢道:“四位仙翁,俱享高寿,但劲节翁又千岁余矣。高年得道,丰采清奇,得非汉时之四皓乎?”四老道:“承过奖,承过奖吾等非四皓,乃深山之四操也。敢问圣僧,妙龄几何?”三藏合掌躬身答曰:

四十年前出母胎,未产之时命已灾。逃生落水随波滚,幸遇金山脱本骸。

养性看经无懈怠,诚心拜佛敢俄捱?今蒙皇上差西去,路遇仙翁下爱来。

四老俱称道:“圣僧自出娘胎,即从佛教,果然是从小修行,真正有道之上僧也。我等幸接台颜,敢求大教,望以禅法指教一二,足慰生平。”长老闻言,慨然不惧,即对众言曰:

禅者静也,法者度也。静之度,非悟不成。悟者,洗心涤虑,脱俗离尘是也。夫人身难得,土难生,正法难遇:全此三者,幸莫大焉。至德妙道,渺漠希夷,六根六识,遂可扫除。菩提者,不死不生,无余无欠,空色包罗,圣凡俱遣。访真了元始钳锤,悟实了牟尼手段。挥象罔,踏碎涅般。必须觉觉了悟悟,一点灵光全保护。放开烈焰照婆娑,法界纵横独显露。至幽微,更守固,玄关口说谁人度?我本元修大觉禅,有缘有志方记悟。

四老侧耳受了,无边喜悦,一个个稽皈依,躬身拜谢道:“圣僧乃禅机之悟本也”拂云叟道:“禅虽静,法虽度,须要性定心诚,纵为大觉真仙,终坐无生之道。我等之玄,又大不同也。”三藏云:“道乃非常,体用合一,如何不同?”拂云叟笑云:

我等生来坚实,体用比尔不同。感天地以生身,蒙雨露而滋色。笑傲风霜,消磨日月。一叶不凋,千枝节操。似这话不叩冲虚,你执持梵语。道也者,本安国,反来求证西方。空费了草鞋,不寻个什么?石狮子剜了心肝,野狐涎灌彻骨髓。忘本参禅,妄求佛果,都似我荆棘岭葛藤谜语,萝壮浑言。此般君子,怎生接引?这等规模,如何印授?必须要检点见前面目,静自有生涯。没底竹篮汲水,无根铁树生花。灵宝峰头牢着脚,归来雅会上龙华。

三藏闻言叩头拜谢,十八公用手搀扶,孤直公将身扯起,凌空子打个哈哈道:“拂云之言,分明漏泄。圣僧请起,不可尽信。我等趁此月明,原不为讲论修持,且自吟哦逍遥,放荡襟怀也。”拂云叟笑指石屋道:“若要吟哦,且入小庵一茶,何如?”长老真个欠身,向石屋前观看,门上有三个大字,乃“木仙庵”。遂此同入,又叙了坐次,忽见那赤身鬼使,捧一盘茯苓膏,将五盏香汤奉上。四老请唐僧先吃,三藏惊疑,不敢便吃。那四老一齐享用,三藏却才吃了两块,各饮香汤收去。三藏留心偷看,只见那里玲珑光彩,如月下一般——

水自石边流出,香从花里飘来。满座清虚雅致,全无半点尘埃。

那长老见此仙境。以为得意,情乐怀开,十分欢喜,忍不住念了一句道:“禅心似月迥无尘。”

劲节老笑而即联道:“诗兴如天青更新。”

孤直公道:“好句漫裁抟锦绣。”

凌空子道:“佳不点唾奇珍。”

拂云叟道:“六朝一洗繁华尽,四始重删雅颂分。”

三藏道:“弟子一时失口,胡谈几字,诚所谓班门弄斧。适闻列仙之言,清新飘逸,真诗翁也。”劲节老道:“圣僧不必闲叙,出家人全始全终。既有起句,何无结句?望卒成之。”三藏道:“弟子不能,烦十八公结而成篇为妙。”劲节道:“你好心肠你起的句,如何不肯结果?悭吝珠玑,非道理也。”

三藏只得续后二句云:“半枕松风茶未熟,吟怀潇洒满腔春。”

十八公道:“好个‘吟怀潇洒满腔春’”孤直公道:“劲节,你深诗味,所以只管咀嚼,何不再起一篇?”

十八公亦慨然不辞道:“我却是顶针字起:春不荣华冬不枯,云来雾往只如无。”

凌空子道:“我亦体前顶针二句:无风摇拽婆娑影,有客欣怜福寿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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