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P卷163
那呆子把钉钯撒在腰里,整一整青锦直裰,斯斯文文,走入门里,只见是三间大厅,帘栊高控,静悄悄全无人迹,也无桌椅家火。转过屏门,往里又走,乃是一座穿堂,堂后有一座大楼,楼上窗格半开,隐隐见一顶黄绫帐幔。呆子道:“想是有人怕冷,还睡哩。”他也不分内外,拽步走上楼来,用手掀开看时,把呆子唬了一个惣踵。原来那帐里象牙chuáng上,白媸媸的一堆骸骨,骷髅有巴斗大,tuǐtǐng骨有四五尺长。呆子定了性,止不住腮边泪落,对骷髅点头叹云:你不是——
那代那朝元帅体,何邦何国大将军。当时豪杰争强胜,今日凄凉lù骨筋。
不见妻儿来shì奉,那逢士卒把香焚?谩观这等真堪叹,可惜兴王霸业人。
八戒正才感叹,只见那帐幔后有火光一幌。呆子道:“想是有shì奉香火之人在后面哩。”急转步过帐观看,却是穿楼的窗扇透光。那壁厢有一张彩漆的桌子,桌子上luàn搭着几件锦绣绵衣。呆子提起来看时,却是三件纳锦背心儿。他也不管好歹,拿下楼来,出厅房,径到门外道:“师父,这里全没人烟,是一所亡灵之宅。老猪走进里面,直至高楼之上,黄绫帐内,有一堆骸骨。串楼旁有三件纳锦的背心,被我拿来了,也是我们一程儿造化,此时天气寒冷,正当用处。师父,且脱了褊衫,把他且穿在底下,受用受用,免得吃冷。”三藏道:“不可,不可律云:公取窃取皆为盗。倘或有人觉,赶上我们,到了当官,断然是一个窃盗之罪。还不送进去与他搭在原处我们在此避风坐一坐,等悟空来时走路,出家人不要这等爱小。”八戒道:“四顾无人,虽jī犬亦不之,但只我们道,谁人告我?有何证见?就如拾到的一般,那里论什么公取窃取也”三藏道:“你胡做啊虽是人不之,天何盖焉玄帝垂训云,暗室亏心,神目如电。趁早送去还他,莫爱非礼之物。”那呆子莫想肯听,对唐僧笑道:“师父啊,我自为人,也穿了几件背心,不曾见这等纳锦的。你不穿,且待老猪穿一穿,试试新,晤晤脊背。等师兄来,脱了还他走路。”沙僧道:“既如此说,我也穿一件儿。”两个齐脱了上盖直裰,将背心套上。才紧带子,不怎么立站不稳,扑的一跌。原来这背心儿赛过绑缚手,霎时间,把他两个背剪手贴心捆了。慌得个三藏跌足报怨,急忙上前来解,那里便解得开?三个人在那里吆喝之声不绝,却早惊动了魔头也。
话说那座楼房果是妖精点化的,终日在此拿人。他在洞里正坐,忽闻得怨恨之声,急出门来看,果见捆住几个人了。妖魔即唤小妖,同到那厢,收了楼台房屋之形,把唐僧搀住,牵了白马,挑了行李,将八戒、沙僧一齐捉到洞里。老妖魔登台高坐,众小妖把唐僧推近台边,跪伏于地。妖魔问道:“你是那方和尚?怎么这般胆大,白日里偷盗我的衣服?”三藏滴泪告曰:“贫僧是东土大唐钦差往西天取经的,因腹中饥馁,着大徒弟去化未回,不曾依得他的言语,误撞仙庭避风。不期我这两个徒弟爱小,拿出这衣物,贫僧决不敢坏心,当教送还本处。他不听吾言,要穿此晤晤脊背,不料中了大王机会,把贫僧拿来。万望慈悯,留我残生,求取真经,永注大王恩情,回东土千传扬也”那妖魔笑道:“我这里常听得人言:有人吃了唐僧一块ròu,发白还黑,齿落更生,幸今日不请自来,还指望饶你哩你那大徒弟叫做什么名字?往何方化?”八戒闻言,即开口称扬道:“我师兄乃五百年前大闹天宫齐天大圣孙悟空也。”那妖魔听说是齐天大圣孙悟空,老大有些悚惧,口内不言,心中暗想道:“久闻那厮神通广大,如今不期而会。”教:“小的们,把唐僧捆了,将那两个解下宝贝,换两条绳子也捆了。且抬在后边,待我拿住他大徒弟,一发刷洗,却好凑笼蒸吃。”众小妖答应一声,把三人一齐捆了,抬在后边,将白马拴在槽头,行李挑在屋里。众妖都磨兵器,准备擒拿行者不题。
却说孙行者自南庄人家摄了一钵盂饭,驾云回返旧路。径至山坡平处,按下云头,早已不见唐僧,不何往,棍划的圈子还在,只是人马都不见了。回看那楼台处所,亦俱无矣,惟见山根怪石。行者心惊道:“不消说了他们定是遭那毒手也”急依路看着马蹄,向西而赶。行有五六里,正在凄怆之际,只闻得北坡外有人言语。看时,乃一个老翁,毡衣苫体,暖帽门g头,足下踏一双半新半旧的油靴,手持着一根龙头拐bāng,后边跟一个年幼的僮仆,折一枝腊梅huā,自坡前念歌而走。行者放下钵盂,觌面道个问讯,叫:“老公公,贫僧问讯了。”那老翁即便回礼道:“长老那里来的?”行者道:“我们东土来的,往西天拜佛求经,一行师徒四众。我因师父饥了,特去化,教他三众坐在那山坡平处相候。及回来不见,不往那条路上去了。动问公公,可曾看见?”老者闻言,呵呵冷笑道:“你那三众,可有一个长嘴大耳的么?”行者道:“有,有,有”“又有一个晦气sè脸的,牵着一匹白马,领着一个白脸的胖和尚么?”行者道:“是,是,是”老翁道:“你们走错路了,你休寻他,各个顾命去也。”行者道:“那白脸者是我师父,那怪样者是我师弟。我与他共发虔心,要往西天取经,如何不寻他去”老翁道:“我才然从此过时,看见他错走了路径,闯入妖魔口里去了。”行者道:“烦公公指教指教,是个什么妖魔,居于何方,我好上门取索他等,往西天去也。”老翁道:“这座山叫做金兜山,山前有个金兜洞,那洞中有个独角兕大王。那大王神通广大,威武高强。那三众此回断没命了,你若去寻,只怕连你也难保,不如不去之为愈也。我也不敢阻你,也不敢留你,只凭你心中度量,”行者再拜称谢道:“多门g公公指教,我岂有不寻之理”把这饭倒与他,将这空钵盂自家收拾。那老翁放下拐bāng,接了钵盂,递与僮仆,现出本象,双双跪下叩头叫:“大圣,小神不敢隐瞒,我们两个就是此山山神土地,在此候接大圣。这饭连钵盂,小神收下,让大圣身轻好施法力。待救唐僧出难,将此还奉唐僧,方显得大圣至恭至孝。”行者喝道:“你这máo鬼讨打既我到,何不早迎?却又这般藏头lù尾,是甚道理?”土地道:“大圣性急,小神不敢造次,恐犯威颜,故此隐象告。”行者息怒道:“你且记打好生与我收着钵盂待我拿那妖精去来”土地山神遵领。
这大圣却才束一束虎筋绦,拽起虎皮裙,执着金箍bāng,径奔山前,找寻妖洞。转过山崖,只见那luàn石磷磷,翠崖边有两扇石门,门外有许多小妖,在那里轮枪舞剑,真个是——
烟云凝瑞,苔藓堆青。峻曾怪石列,崎岖曲道萦。猿啸鸟啼风景丽,鸾飞凤舞若蓬瀛。向阳几树梅初放,nòng暖千竿竹自青。陡崖之下,深涧之中,陡崖之下雪堆粉,深涧之中水结冰。两林松柏千年秀,几簇山茶一样红。
这大圣观看不尽,拽开步径至门前,厉声高叫道:“那小妖,你快进去与你那洞说,我本是唐朝圣僧徒弟齐天大圣孙悟空,快教他送我师父出来,免教你等丧了性命”那伙小妖,急入洞里报道:“大王,前面有一个máo脸勾嘴的和尚,称是齐天大圣孙悟空,来要他师父哩。”那魔王闻得此言,满心欢喜道:“正要他来哩我自离了本宫,下降尘世,更不曾试试武艺。今日他来,必是个对手。”即命:“小的们取出兵器。”那洞中大小群魔,一个个精神抖擞,即忙抬出一根丈二长的点钢枪,递与老怪。老怪传令教:“小的们,各要整齐,进前者赏,退后者诛”众妖得令,随着老怪,腾出门来,叫道:“那个是孙悟空?”行者在旁闪过,见那魔王生得好不凶丑——
独角参差,双眸幌亮。顶上粗皮突,耳根黑ròu光。舌长时搅鼻,口阔版牙黄。máo皮青似靛,筋挛硬如钢。比犀难照水,象牯不耕荒。全无喘月犁云用,倒有欺天振地强。两只焦筋蓝靛手,雄威直tǐng点钢枪。细看这等凶模样,不枉名称兕大王
孙大圣上前道:“你孙外公在这里也快早还我师父,两无毁伤若道半个不字,我教你死无葬身之地”那魔喝道:“我把你这个大胆泼猴精你有些什么手段,敢出这般大言”行者道:“你这泼物,是也不曾见我老孙的手段”那妖魔道:“你师父偷盗我的衣服,实是我拿住了,如今待要蒸吃。你是个什么好汉,就敢上我的门来取讨”行者道:“我师父乃忠良正直之僧,岂有偷你什么妖物之理?”妖魔道:“我在山路边点化一座仙庄,你师父潜入里面,心爱情yù,将我三领纳锦绵装背心儿偷穿在身,只有赃证,故此我才拿他。你今果有手段,即与我比势,假若三合敌得我,饶了你师之命;如敌不过我,教你一路归yīn”行者笑道:“泼物不须讲口但说比势,正合老孙之意。走上来,吃吾之bāng”那怪物那怕什么赌斗,tǐng钢枪劈面迎来。这一场好杀你看那——
金箍bāng举,长杆枪迎。金箍bāng举,亮藿藿似电掣金蛇;长杆枪迎,明幌幌如龙离黑海。那门前小妖擂鼓,排开阵势助威风;这壁厢大圣施功,使出纵横逞本事。他那里一杆枪,精神抖擞;我这里一条bāng,武艺高强。正是英雄相遇英雄汉,果然对手才逢对手人。那魔王口喷紫气盘烟雾,这大圣眼放光华结绣云。只为大唐僧有难,两家无义苦争轮。
他两个战经三十合,不分胜负。那魔王见孙悟空棍法齐整,一往一来,全无些破绽,喜得他连声喝采道:“好猴儿,好猴儿真个是那闹天宫的本事”这大圣也爱他枪法不luàn,右遮左挡,甚有解数,也叫道:“好妖精,好妖精果然是一个偷丹的魔头”二人又斗了一二十合。那魔王把枪尖点地,喝令小妖齐来。那些泼怪,一个个拿刀nòng杖,执剑轮枪,把个孙大圣围在中间。行者公然不惧,只叫:“来得好,来得好正合吾意”使一条金箍bāng,前迎后架,东挡西除,那伙群妖,莫想肯退。行者忍不住焦躁,把金箍bāng丢将起去,喝声“变”即变作千百条铁bāng,好便似飞蛇走蟒,盈空里luàn落下来。那伙妖精见了,一个个魄散魂飞,抱头缩颈,尽往洞中逃命。老魔王唏唏冷笑道:“那猴不要无礼看手段”即忙袖中取出一个亮灼灼白森森的圈子来,望空抛起,叫声:“着”唿喇一下,把金箍bāng收做一条,套将去了。nòng得孙大圣赤手空拳,翻筋斗逃了性命。那妖魔得胜回归洞,行者朦胧失张,这正是: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性luàn情昏错认家。可恨法身无坐位,当时行动念头差。
话说齐天大圣,空着手败了阵,来坐于金山后,扑梭梭两眼滴泪,叫道:师父啊指望和你——
佛恩有德有和融,同幼同生意莫穷。同住同修同解脱,同慈同念显灵功。
同缘同相心真契,同见同道转通。岂料如今无杖,空拳赤脚怎兴隆
大圣凄惨多时,心中暗想道:“那妖精认得我。我记得他在阵上夸奖道:‘真个是闹天宫之类’这等啊,决不是凡间怪物,定然是天上凶星。想因思凡下界,又不是那里降下来魔头,且须上界去查勘查勘。”
行者这才是以心问心,自张自,急翻身纵起祥云,直至南天门外,忽抬头见广目天王,当面迎着长揖道:“大圣何往?”行者道:“有事要见yù帝,你在此何干?”广目道:今日轮该巡视南天门。”说未了,又见那马赵温关四大元帅作礼道:“大圣,失迎,请待茶。”行者道:“有事哩。”遂辞了广目并四元帅,径入南天门里,直至灵霄殿外,果又见张道陵、葛仙翁、许旌阳、丘弘济四天师并南斗六司、北斗七元都在殿前迎着行者,一齐起手道:“大圣如何到此?”又问:“保唐僧之功完否?”行者道:“早哩早哩路遥魔广,才有一半之功,见如今阻住在金山金洞。有一个兕怪,把唐师父拿于洞里,是老孙寻上门与他交战一场,那厮的神通广大,把老孙的金箍bāng抢去了,因此难缚魔王。疑是上界那个凶星思凡下界,又不是那里降来的魔头,老孙因此来寻寻yù帝,问他个钳束不严。”许旌阳笑道:“这猴头还是如此放刁”行者道:“不是放刁,我老孙一生是这口儿紧些,才寻的着个头儿。”张道陵道:“不消多说,只与他传报便了。”行者道:“多谢,多谢”当时四天师传奏灵霄,引见yù陛。行者朝上唱个大喏道:“老官儿,累你累你我老孙保护唐僧往西天取经,一路凶多吉少,也不消说。于今来在金兜山金兜洞,有一兕怪,把唐僧拿在洞里,不是要蒸要煮要晒。是老孙寻上他门,与他交战,那怪却就有些认得老孙,卓是神通广大,把老孙的金箍bāng抢去,因此难缚妖魔。疑是上天凶星思凡下界,为此老孙特来启奏,伏乞天尊垂慈洞鉴,降旨查勘凶星,发兵收剿妖魔,老孙不胜战栗屏营之至”却又打个深躬道:“以闻。”旁有葛仙翁笑道:“猴子是何前倨后恭?”行者道:“不敢,不敢不是甚前倨后恭,老孙于今是没bāngnòng了。”
彼时yù皇天尊闻奏,即忙降旨可韩司道:“既如悟空所奏,可随查诸天星斗,各宿神王,有无思凡下界,随即复奏施行以闻。”可韩丈人真君领旨,当时即同大圣去查。先查了四天门门上神王官吏;次查了三微垣垣中大小群真;又查了雷霆官将陶张辛邓,苟毕庞刘;最后才查三十三天,天天自在;又查二十八宿,东七宿角亢氐房参尾箕,西七宿斗牛女虚危室壁,南七宿,北七宿,宿宿安宁;又查了太阳太yīn,水火木金土七政;罗睺计都炁孛四余。满天星斗,并无思凡下界。行者道:“既是如此,我老孙也不消上那灵霄宝殿,打搅yù皇大帝,深为不便。你自回旨去罢,我只在此等你回话便了。”那可韩丈人真君依命。孙行者等候良久,作诗纪兴曰:
风清云霁乐升平,神静星明显瑞祯。河汉安宁天地泰,五方八极偃戈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