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衡在那样一片森林里走了那么长,那么久。
森林好像又死了一样,陷入深深的沉寂,没有鸟唱,没有兽影,周围甚至感受不到妖怪的气息。
可是他知道森林并没有死,它只是在悄悄凝视着自己。
当一个人用不同的两种心态去看待同一件事物的时候,就一定也会得到两个截然不同的结论。
所以当他用另一种心态去看待寂寞的时候,便不再感到无声如死亡一般可怕。
绿草青林,风微微吹,斜阳细碎,照在脸上温暖无比。
草地上开着各种他叫不上名来的花,倒不如说他压根就没见过那样的花朵,那鲜艳的花有得无根却离地两米,大张着菊花一样的蕊瓣;有的如同染上墨汁的煤球,却伸出一根根带着璀璨光芒的晶刺,更有的有着五颜六色花瓣的花儿甚至始终对着常衡的方向,微微摇曳,仿佛问好。
世界好像忽然就变得那么美好,到处都是生命的气息。
常衡苦笑了一声,怎么自己以前就是没能发觉呢?
背后忽然有一阵窸窣的声音,常衡猛地回头,然后有些错愕。
地上有一个女孩,女孩极其纤细,有一双小鹿般慌乱的眼睛。她穿着一条古朴的长裙,淡淡的天蓝色向下渐渐转白,好像蓝天白云。只是那条裙子貌似因为她的不慎跌倒而粘上了灰尘。
常衡回过神来,然后很快走了过去,将她从地上扶起来。
“你怎么来了?追这么远你想干什么?你父亲知道吗?”
常衡一连串的问答叫鸢䭲有些不知所措,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一下回答常衡的问题,所以一时间就只能发出“我”、“它”之类的词,还手舞足蹈地进行描述,可是无论如何都解释不出她想要的意思,所以鸢䭲很快就越来越慌乱起来,俏脸也渐渐因为着急而涨红。
她忽然一把抓住常衡的袖子,眼里竟然隐隐有泪光闪烁起来。
“别急。”
常衡一边安慰她,一边在地上扫出一块干净的地方叫她坐下,道:“慢慢说。”
鸢䭲坐下之后,这才渐渐镇静下来,不再那么慌乱。
“我……你……一……起……”
好赖又说了一句连着两个字的话来。
常衡心里多少是有点高兴的,就像你养着一个傻儿子,学啥啥不行,干啥啥不会,能把人给活气死,虽然掀起但你还是忍不住耐心教他。
直到有一天他能在你面前结结巴巴喊妈妈……饿饿……饭饭那样,虽然还是没出息,可多少心里会觉得有点开心的。
毕竟有救了不是?
常衡将手放在她的头上,轻轻揉动,少女的秀发有一种说不明白的柔顺,就像是揉搓着某种极其纤细的丝线,柔顺凉爽。
鸢䭲也昂着头,闭着眼睛,不自觉地露出陶醉的模样,好像很是享受常衡的这个动作。
“抱歉啊,你不能跟我走的。”
鸢䭲缓缓张开了眼睛,眼里有些疑惑。
常衡转头看着森林,一眼看不到头的林子也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走出去。他如实坦白道:“我是从人世过来的,就是那个妖族看不起的人生存的世界。我本是在那里生存的人,跟着我,去人族的世界,对你没有好处的。”
而且,跟着他干什么呢?
鸢䭲很坚定地摇了摇头,鼓起腮帮,这次清澈的眼底倒是没有一丝迷茫。
“我不……意。”
她一个字一个字道:“我就……想……你……起……”
常衡猜她是想说她就是想和自己一起吧。
当然他此时并不知道自己少猜了一个字。
一个和常人不一样的家伙一般也难以用常人的思维去揣测,这就很费解。
常衡看了眼深林,有些无奈道:“要不我送你回去吧。”
“不要!”
这次鸢䭲的回答很是清晰。
但却更叫常衡头疼,他自己能不能回去都是一说,而且回去了能不能活着都还是一说,毕竟他还要向父亲谢罪,也不一定能在那位天道师的手中活下来,到时候鸢䭲怎么办?指望天道师照顾她?这事儿靠谱?
常衡反正打死都不相信那同样的存在会有一颗照顾敌人的朋友的仁心。
鸢䭲冷不丁扑了过来,将常衡扑倒。
常衡出于条件反射,本能地伸出手掐住她的腰,然后他愣住了,手这才跟上脑子,记起来这是鸢䭲。
“你……我……”
话语很模糊,常衡只能听到她略带疑问的语气,可是压根不清楚她要表达的意思。
他将鸢䭲从身前推开,这才看见她眼里宛如小兔般的可怜兮兮。
常衡挠了挠脑袋,在原地辗转。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点叫这个傻妞感觉到有意思了,背着老爹跑出来找他,到底是为什么呢?
是种地好玩?还是和木笼里的母鸡干瞪眼有意思?
反正他可不敢随便就带着鸢䭲出去了,她那老爹可是宠女儿宠得不行,简直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常衡不敢想象自己要是把它的宝贝女儿拐走了,几乎算是在她老爹手里死过一次的自己后来会被如何处理。
“抱歉。”常衡最后还是决定道:“我果然还是没法带你一起,跟着我只会受苦,而且你肯定是没有你父亲的统一就擅自离家出走跑出来了的,还是赶紧回去吧。”
鸢䭲的表情瞬间就凝固了,晶莹的泪水很快从眼窝中汇聚,然后顺着脸颊滑下去。
常衡有些揪心,但也只能这样了。
“喂,带她走吧。”
林子里不知什么地方忽然响起来这么一个声音,就好像一个才睡醒得人懒洋洋地声音。
常衡浑身骤然紧绷,将鸢䭲往身后一拉,站在她前面对着森林一番扫视,冷声道:“你是谁?”
他不敢大意,因为他完全感受不到这个说话者的位置和气息。
鸢䭲也是这样不错,但是常衡第一时间就猜到了是她那个老父亲给他准备了什么奇特的宝贝,能够隔绝气息,叫她不被别的妖怪感到气息,避开危险。
当她抱着自己的时候,常衡更是感受到了她身上的那条裙子的不凡,当时便确定了是那条裙子起到得作用。
可是这个存在,常衡不敢随便揣测,对陌生者报以戒心,这是连人世都知道得谨慎。
常衡的胳膊动了动,他歪过头,发现是鸢䭲,她一脸惊喜地对着常衡比划了什么,然后无比开心得冲远方招手。
怎么?你们还认识?
常衡迅速环顾周围,很快发现一棵大上有一双手摇了摇,对鸢䭲做出回应。
他迈开脚步,想过去查探一下,看看这个家伙得身份。
可是那一脚并没有落下去,常衡的眼神渐渐由迷惘变成震惊。不是他不想落下,而是他的身体好像被什么固定了一样,完全落不下那一脚。
那只手随便挥了挥,常衡伸出的脚就习惯性地自己收了回去,完全不听他的使唤,好像这压根就不是他的身体了。
“别看我了,我对你可没什么好感。这次来就是给你传达个消息的,鸢䭲她父亲说了,说你可以带她去人世逛逛,叫她长长见识。当然,能把她教到会说话那是更好不过了。”
常衡一脸狐疑。真的?
这话怎么都不像那个宠女狂魔的家伙说得出来的,要是它的话,可不得把自己女儿搂在怀里哪儿都不敢叫去?
可是鸢䭲却重重点头说:“他……话……可信的!”
好家伙,至于这么开心么,三个字都会说了。
他以为鸢䭲说的是他的话,可信的,可他不知道鸢䭲上半句说得是他帮忙的话。
看着鸢䭲信誓旦旦又充满期待的眼神,常衡犹豫了一阵,然后为难道:“那……就这样吧,不过我们说好了,到时候真有意外的话,你可得帮我和你父亲解释,不是我拐着你出去的噢。”
鸢䭲发出一声愉悦地欢呼,然后一下跳起来,搂着常衡的头在他额头亲了一口。
常衡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
他赶紧往后退了两步,用力擦着头,有些心虚地斥道:“你这家伙……干什么呢……”
鸢䭲也不管,只是嘿嘿笑着,然后对那树上的家伙喊道:“谢……”
那家伙只是随意道:“没什么,你记得开心就行了。我走了。”
说完不久,一抹白色的影子从那森林上掠起,轻飘飘又无比快捷,很快就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中。
来得突然,去得利落,常衡甚至都来不及看清他的面容。
常衡直到那个家伙远去看不见踪影之后,才问向鸢䭲道:”那个人你认识?”
鸢䭲重重点头,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姬正远去的方向道:“嗯……他……我……亲……友……”
亲友?那靠谱吗?
常衡心中一阵悬乎。
不过他的心里倒是真的很好奇,那个家伙到底是个什么水平的存在,幻化成人的样子,完全看不出实力的深浅。
他比起鬼妖道何如?又比起天道师何如?
“算了算了……”常衡摇了摇头,还是打消了念头,毕竟想那么多也是没用的,因为他以后要是真回到人世的话,十有八九就与这世界再无瓜葛了,知不知道他的身份也就无所谓了。
他转过身,道:“我们走吧。”
“哦!”
女孩发出清脆而开心的声音回应。
她在草地上一蹦一跳地前行,像一只蝴蝶歪歪扭扭,却那么欢乐,追随着他的背影。
——
罴九急得叫做一个无奈,在自家搓着手掌来回踱步,不时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想发泄牢骚吧,可刚要出口,又不知为什么咽了回去,因为舍不得。
“唉……我的乖女儿啊,你说你要走就走呗,怎么这次跑那么远了都。”
它忍不住捶胸顿足,哀嚎道:“你该不会真的喜欢上那个人不人妖不妖的家伙了吧!”
“那有什么不好。”
懒散的声音由远及近,最后在罴九身畔结束。
天道师坐在沙发上,一袭白衣,如花一样干净地绽放。
罴九见他回来,慌忙凑上去,焦急万分道:“我女儿呢?她在哪?现在怎么样了?”
天道师嗯道:“很好啊,一点事都没有。”
“那她人呢?”
“跟着常衡走了啊。”
“啥?”罴九当时跌跌撞撞,朝后一阵仰倒,差点两眼一黑,直接气晕过去。
天道师伸出一只手扶住它的后背,慢悠悠道:“别那么悲伤啊,这是好事儿。”
一句好事愣是吧罴九又从地狱拉了回来。
它站稳之后一把打掉天道师的手,抓住它的衣襟,将他像是一个木偶一样来回摇动,咆哮道:“你这混蛋,老子对你可不薄,你就这么对待我女儿?”
天道师也不还手,就笑着说:“别慌啊,我这不是给你找了个便宜女婿嘛……”
“便宜女婿?”罴九脸上直冒红光,跟烧红得铁块一样,它都快气得发疯了。
“干你大爷的,就那臭小子配得上我宝贝女儿?我呸,也不撒泡尿看看它是个什么东西,人不人妖不妖得,给它翻个身都配不上我的宝贝鸢䭲!”
罴九气得那叫一个不行啊,它是真的没想到,自己这么宝贝的女儿竟然真的叫天都按时一句话送出去给人家当老婆了。它可是和天道师有着几千年的交情了,从敌人变成如今的至交好友,结果这家伙就是这么给朋友帮忙得?
“哎呀!”最后罴九也实在没辙了,一把撒手放开天道师,气急败坏道:“算了吧,还是我自己去找吧。”
天道师也不拦着,就静静道了一句:“不管你和别人怎么想,我觉得他们挺般配的。而且最重要得一点,是你家鸢䭲喜欢常衡了啊。”
“放屁!”罴九当时就爆了粗口:“那是常衡那个小王八蛋欺负我女儿傻!我女儿才多大,啊?才不到三千岁啊!早知道这小兔崽子是来抢我女儿的,我早就该直接给他杀了!”
天道师干咳了一声,忍着笑道:“喂喂喂,我知道你宝贝你女儿,可是两千九百岁千真的不小了。正常得妖疆妖族可是百岁的时候就已经有配偶了。”
罴九摆了摆袖子,理直气壮道:“那不一样,我女儿特殊!”
说白了还是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