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一寸寸将自己的袖子从折枝手里抽了出来,目光落在她那张因惊惶而失了血色的小脸上,略微停驻稍顷:“毕竟,总有人喜欢恩将仇报。”
说罢,谢钰便自坐楣上起身,独自带泠崖出了院子。
这是谢钰第二次与她说同样的话。
即便再是愚钝,亦能听出话中似有深意。可折枝立在原地想了许久,却仍猜不透谢钰的心思。
正想着是否要追上去试探着询问一二,却见跟着芸香来的那群仆妇个个脸色煞白,浑身发颤地望着她,只得先停住了步子,转首对众人道:“都退下吧——”
“方才谢大人的话都听见了,若是传出半点闲言碎语,谁都保不住你们。”
折枝肃起脸色补充着,目光却仍不觉落在月洞门的方向,见谢钰当真拂袖而去了,眸底惴惴之色愈浓。
……谢大人似是当真着恼了。
而跟着芸香来的人却不敢抬首,只诺诺称是,一个个苍白着脸色,逃也似地离开了沉香院。
桑府里的风声传得极快。
即便那些仆妇在生死跟前走了一遭,都吓破了胆,便连桑焕拿了杖子逼问也一个个锯嘴葫芦似的不敢开口。但芸香的死讯却是瞒不住的。很快便传到了蒹葭院里。
柳氏坐在圈椅上,面上凝着一层寒冰。
“可知道自己错在哪了?”
她跟前的地面上放着个旧蒲团,方才还在蘅芜院里不可一世的桑焕歪歪斜斜地跪在上头,臊眉耷眼地看着地面上的砖缝。
一听柳氏这般开口,也不顾小腿上已酸麻得如有针扎的,立时便梗着脖子道:“焕儿不明白!芸香都因此送了命,您还胳膊肘往外拐,净帮着那个不知道哪来的野种!”
柳氏骤然攥紧了指尖,握着手里的茶盏冷笑道:“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野种?你说的是桑折枝,还是谢钰?”
谢钰两个字一落,桑焕下意识地往回缩了缩脖子,气焰消了大半,但仍旧是不服道:“您自从进了这桑府的大门,哪一日不是先紧着桑折枝?什么好吃食,好缎子,蘅芜院里有的,沉香院里都有。蘅芜院里没有的,沉香院里也有!”
“可您待她那么好,除了个不苛待原配嫡女的好名声,还落得过什么?活生生养出个白眼狼来!那戚氏的陪嫁田婆子在世的时候,她只亲近田婆子。就算后来田婆子死了,也从没改口唤过您一句‘母亲’!不是亲生的就不是亲生的,永远都隔着一层!”
柳氏气得指尖发颤:“我待她好是为了谁?无论是戚氏生得也好,姨娘们生得也罢,姑娘们只要从桑府这个门里嫁出去,终归是一门姻亲,一条路子!朝野中哪个世家不是这样一条条裙带连起来的关系?你想要女人,蘅芜院里的丫头还不够你糟践?上赶着去得罪谢钰!”
“是不是非得自个也同芸香一般送了命,才知道后悔!”
桑焕也是一阵后怕,但想着几日里都是芸香出的面,未必能牵扯到自己身上,便又嘴硬道:“古往今来,有几个原配养过的会向着继室?就算桑折枝攀上了谢钰,也不会向着桑家!指不定私底下记着仇,背地里给我们吃什么暗亏!”
他想起了折枝那张姿容姝丽的小脸,喉头略微滚动了一下,忍不住道:“倒不如送到我院子里来,我保准收拾得她服服帖帖!”
‘嘭’地一声,青瓷茶盏掼在桑焕跟前的地面上,溅开一地的碎瓷。
“让他去祖宗祠堂里跪着,不想清楚了,不准起来!”
眼见着柳氏是动了真怒,绿蜡忙紧步上前,将桑焕扶起,好话说了一箩筐,总算劝得这个纨绔沉着脸色跟她往祠堂里去了。
待槅扇重新阖上,柳氏这才疲倦地往后倚靠在大引枕上,紧蹙着柳眉气息紊乱。
孙嬷嬷快步上前给她抚着胸口,轻声劝慰道:“夫人您息怒。大公子他只是一时想窄了,并不是有意要悖您的意。”
柳氏一点点地将气顺了过来,那股怒火也渐渐消了下去,反倒是低低叹出一口气来:“原是我心中有愧,始终觉得亏欠了他,这才一步步将他纵成这样。”
“都是冤孽。”
孙嬷嬷安慰她:“过几日浚哥儿也当启蒙了。老爷特地动用了官场上的人脉,重金聘了翰林院里的同僚过来做西席。”
“毕竟这偌大的家业,还是得由浚哥儿来继承。”
说到桑浚,柳氏紧锁着的眉终于缓缓舒展开了,她沉默了稍顷,缓缓道:“浚哥儿毕竟是老爷的嫡子,是得好好教导——”她顿了一顿,轻声道:“可其实焕儿所言,也并非全无道理。”
她身为桑府里的当家主母,桑焕几次三番闹出这些事来,又岂能不知?
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放任罢了。
原本娇养着折枝,是想着左右是个姑娘家,等嫁出去了,终归是条裙带,也好给老爷的仕途铺路。
可如今出了身世这茬子事,好好的姑娘本就折了价,想高嫁做正室夫人是不成了。若是就这样嫁到相府为妾,也算是还上这些年的养育之恩。
可偏偏又在送嫁的半途上被谢钰带了回来,反倒成了个烫手山芋。
桑折枝原本便与她关系平平,出了强行送嫁这样的事,她也吃不准,若是真让人攀上了谢钰,究竟会不会回过头来对付她与两个哥儿。
本想的是,若桑折枝自个儿承受不住,跟了焕哥儿,倒也是解决了一桩麻烦。
只是不想,弄巧成拙,正将此事撞到了谢钰跟前。
柳氏这般想着,只觉得胸口又是一阵憋闷,遂抬手拿过一旁新换的茶盏,一连饮下数口,这才将郁结压了下去,缓缓对孙嬷嬷道:“你去沉香院里将桑折枝请过来。”
她握在茶盏上的指尖微微收紧,面色淡了几分:“谢钰回府已有一段时日。我也当尽早知道他对这桑折枝,究竟是存了几分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