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钰信手捻起了那缕青丝,于掌心中把玩。
“哥哥?”折枝骤然一惊,手里握着的兔毫偏了一偏,刚临好的‘蜻蜓’二字上转瞬便留下了硕大的墨点。
她看着这团墨迹,有些不安地轻声开口:“是折枝临得不好吗?”
谢钰垂目,随意往宣纸上望去。
宋徽宗传下的瘦金体讲究运笔灵动快捷,笔迹瘦劲,至瘦而不失其肉,其大字尤可见风姿绰约处。2
被这般以女子临花样子的手法临来,终究是失之灵韵。
但若是光从字迹上看,倒也像模像样,有分近似。
对于初学者而言,已是十分不易。
若是年幼时能得好好教养——
谢钰不知想起了什么,唇角的笑意渐渐淡去,眸光缓缓落于指尖那一缕柔软的乌发上。
青丝如墨,勾缠在指尖上触感微凉,如一匹上好的乌缎。
无端令人升起将其撕裂的念头。
谢钰低低笑起来,轻声道:“若是妹妹有个仇人,恨了多年,终于寻得了报复的机会。妹妹会如何去做?”
折枝听他答非所问,轻愣一愣,迟疑着道:“圣人能够以德报怨,可折枝不是圣人。若是折枝有仇人的话,应当会将受过的委屈都还回去。”
“是吗?”谢钰淡淡应了一声,把玩着她青丝的指尖不自觉间加注了几分力道。
折枝吃痛,惴惴抬眸看他,却只见那双窄长的凤眼里一片冰凌,心下一凛,慌忙改口道:“仇人——也得看是谁。若是这个仇人是哥哥的话,那便罢了。”
谢钰略微松开指尖,抬眸看她。
圈椅上的小姑娘明明害怕得指尖都在发颤,却还是若无其事地轻抬唇角,对他笑得柔顺:“若不是哥哥,折枝如今恐怕已深陷泥泞。救命之恩,再大的仇怨也因此抵过了。”
……真是愈发乖觉了。
谢钰轻哂一声,彻底松开了指尖。
折枝高悬的心这才缓缓落下,视线无意间越过谢钰,往长窗外一落。这才发觉庭院中的雨声不知何时已经停歇。
窗外天色冥冥,正是华灯初上时节。
折枝便站起身来,不动声色地抬手将那一缕碎发重新绾起,以珠钗牢牢固住。这才福身对谢钰轻声道:“天色已晚,折枝便先回沉香院里去了。改日再来与哥哥习字。”
谢钰以手支颐,漫不经心道:“善。”
待槅扇合拢的声音轻轻落下,上房内也迅速静谧下来。
谢钰将身子倚在宽大的圈椅上,于袖袋中取出那枚玛瑙耳坠。
暮色里,花蕊大小的红玛瑙鲜艳玲珑,似小姑娘羞赧时,绯红如莓果的耳珠。
谢钰凤眼微眯,随意将这枚玛瑙含入口中。
暮色深浓,一轮新月攀上高天,连虫鸣声都似停歇。
万籁俱静时节,映山水榭的槅扇被人叩响。
门上传来泠崖的嗓音:“大人,顺王府来信了。”
谢钰皱眉,取出那枚玛瑙耳坠,沉进供着玉兰的清水里。
“进。”
槅扇再度开启,泠崖带着一男子踏入房中。
灯辉下,此人一身纯黑色夜行衣裹住周身,唯一赤露在外的脸上,戴着一张死气沉沉的铜制面具,只留两个小孔用来视物。
语声从面具中传来,也沉闷不似人声:“本王今日传信,只问谢大人三句话。”
顺王素来谨慎,暗地里行事时,从不会留下往来的书信作为把柄。
顺王府的‘信’,也只由心腹之人口耳相传,不留痕迹。
谢钰信手搁下朱笔:“王爷请问。”
黑衣人沉声开口:“皇城司陈元忠乃本王一手扶植,为何仅因‘闹事纵马’此等小事将其严刑拷打致死?”
谢钰淡声:“陈元忠野心日大,勾连朋党,留不得。其背主谋逆的证据,不日便会送到王爷案前。”
眼前之人只是一封‘书信’,自不会对谢钰所言做出任何评价,只是紧接着又问道:“小皇帝已对你言听计从,为何还不见立本王为摄政王之事提上议程?”
谢钰答道:“今上虽年幼,却自有主见。此事我已私下提过数次,却皆被陛下驳斥。若是一意孤行,令龙颜大怒,反倒适得其反。还请王爷再耐心等待一段时日。”
黑衣人随之落下最后一问:“谢大人可还记得自己的来处?”
上房内静谧了稍顷。
冰凉月色自长窗间涌入,笼在谢钰的眉眼间,如结霜雪。
那双窄长凤眼中有冰凌如刃层层而起,电光朝露般一闪则逝。
再抬眼时,却又淡漠如初。
“不敢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