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按照一般流程,春节期间走亲戚做客吃饭似乎是十分轻松的事。最多不过就是在饭桌上被问到一些近况而已。当然,我这边的情况有些特殊,相信我的亲戚还会询问阮蓂的情况。
——以上,是我美好的预想。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死而复活以来,现实情况总是会和我“预想”的发展相反……
也就是走了百来米而已,我们就在一间房子前的院落停下。院落有好几个人搬了张长凳坐在一起嗑瓜子闲聊。当他们看见我的时候,他们的反应可以说是大同小异——都是目瞪口呆,像个木头人一样僵在了当场。
喂喂,我不就是几年没回来过么,犯得着这么惊讶么?
“大伯(发音‘赌霸’),你瞧瞧谁回来了?”
“南南!?”留着络腮胡的中年男子这才回过神来,他激动地站起身,走到我面前。他上下打量着我,似乎是很久不见我,很是想念。
老实说……这样被一个中年大叔盯着的感觉怪怪的……当然,他貌似是我的大伯就是了。可是失去了记忆的我仍然没有产生那种“他就是我大伯”的感觉。
接下来就是一番寒暄,因为大伯情绪激动,所以他一直说着方言,我半懂半不懂地只能靠“嗯”,“哦”,点头之类的动作来回应。
过了一会儿,从房子里走出来一个妇女,她穿着围裙,一身油烟味,似乎是刚从厨房里出来,“准备开饭了哦,你们快进去坐吧。”
她正说着,看见我突然顿住了,若不是大伯拍了拍她的肩膀,她估计还要愣上一会儿。
“这不是南南吗?你总算回来了,不跟你阿爸犟了?”
“呃……”这番话我还真不知道如何回答。很显然,我的大伯母(应该是这么称呼吧?)是知道我和我那个未曾谋面的老爸立下了怎样的赌约。这样考虑,或许这边的亲戚都知道。
我是不是应该在跟老爸见面之前,向他们询问一下这件事呢?
“南南好不容易回来,你瞎操什么心?”大伯白了大伯母一眼,然后他笑着,让一众客人一起进去。其他人看我的眼神也都是关切中带着一点同情,这让我很是不解,难不成我属于那种被驱逐出家的倒霉蛋?
不管怎样,开饭时间,大家都先入座了。
我身边就是阮蓂和扬英。最初是阮蓂坐在扬英身边,不过扬英似乎对阮蓂仍有些许芥蒂,所以就立刻换了位置,结果变成了这个状况。
我面前的碗里被倒上了满满的白酒,说真的,我不喜欢喝酒,不过看大伯那热情的样子,我也不好意思拒绝……
“南南啊,你总算是想通了。不过人家过年回家带的都是女朋友,你怎么就带了个小兄弟回来?”
这样的情况倒还在我的预料之内,所以我没有多想,就把之前用来糊弄扬英的谎话再说了一遍。把阮蓂的情况是如何如何窘迫,我是如何如何够义气都凸显了出来,相信蒙混过去不成问题。
果不其然,听了我的说明,大伯也没有多说些什么,而是热情地招呼阮蓂吃菜,显然是把阮蓂当做了客人对待。
话说回来,阮蓂这家伙喝的居然是果汁,亏她还是非人呢,连酒都喝不了,真是弱爆了啊。
这样想着,我随意地啜了一口,不曾想那白酒刚入喉咙,就产生一种火辣辣的感觉,与此同时我觉得鼻子也呛得难受。
尼玛呀!这酒到底是多少度的啊!
“大……大伯,你这酒是几度的?”我强忍着才没有喷出来,勉强把酒咽下肚之后,我问道。
“嗨,自家酿的酒,谁管那东西,不过我觉着这烈度应该要比那些三十八度的白酒要高吧。”大伯豪爽地说着,同时他自己也喝了一口,似乎很享受这种火辣辣的感觉。
靠!不带这样子耍的,这么烈的酒,如果我喝完的话,绝对会醉成白痴啊!万一酒后吐真言,一不小心把那些有的没的都透露了,那我岂不是很危险?
就在我思忖着该如何偷偷把酒倒掉的时候,大伯端起碗,冲我说道:“来,南南,你好不容易回来,我们干一杯!”
“随意……随意……”我不好推辞,只好端起碗碰了一下。我本想着小小抿一口,然后再想办法把酒倒了,哪里料到大伯居然缓缓地把酒一口气喝了个干净,所谓的浮一大白是也。
喝完之后,大伯眯着眼睛盯着我,他说话已经带着酒气:“南南,你也要干了哦,不然就是不给你大伯我面子。”
喂!不带这样子的吧!一上来就干杯?你丫的是在逗我吧?还有啊!这么烈的酒你居然一饮而尽,你是水浒里面的好汉吗?拜托,人家那是古代,酿酒技术哪里有现在这么发达,人家那酒度数撑死了也就十几二十度吧!用不着跟那些豪侠一样大碗喝酒吧!!!很伤身的,真的很伤身的啊!我可没有开玩笑!
我面露难色,就在我准备想个借口推辞掉的时候,阮蓂忽然拿起了碗:“何南干杯嘛!”
禽兽!你一个喝果汁的人来凑什么热闹!
如果眼神能够有杀伤力的话,阮蓂绝对已经被我的眼神戳的体无完“衣”了。呃……这个不是口误,毕竟人家是非人,我就算真的能用眼神伤人估计也奈何不了她,最多也就奈何奈何她的衣服了。
“阿古,来,我们也干杯!”扬英同样端起她倒了果汁的碗,与我碰杯……
“何南,干杯!”“阿古,干杯!”“小叔叔,干杯!”“小舅子,干杯!”
……不知不觉,我似乎被所有的亲戚给围攻了……我没有用错形容词,这真的是围攻啊!总部总部!这里需要支援!这群混蛋到底在想些什么啊?居然不要命地给我灌酒!
面对他们期待的眼神,我只好硬着头皮,忍着喉咙和鼻子火辣辣的感觉,把碗里的酒一饮而尽……
然后……
大概在一分钟之后,我眼前的世界开始施展分身术,阮蓂那坏笑着的样子分成了三四个,我已经分辨不清她的所在。
……
饭局结束之后,我仍然没有离开座位。老实说,我自己也觉得很惊讶,在感官受到如此之重的影响的情况下,我居然还能够保持理智。
因为我知道自己已经走不动道了,所以我干脆就继续坐着。
其他人都搬了凳子去外头晒太阳,也有几个年长的家伙带着年幼的儿童上楼去看电视。大伯和大伯母则负责收拾碗筷。
趁着这个机会,我觉得是时候问一下有关于那个赌约的事了。
我和我老爸到底打了什么赌?
“大白,打老你一哈。”
奇怪,为什么我觉得我的发音有些问题?错觉,一定是我喝醉酒,导致听觉出现了问题。
“唔?南南,你说什么?”大伯明明喝的酒比我还多,他却还是像个没事人一样。就这一点,不得不佩服啊……
“我火,大白,里……”
“他说,大伯,你有空么,他有点事想要问你。”忽然,阮蓂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没等我反应过来,阮蓂已经坐在了我的身边,并且搭住了我的肩膀,俨然一副好兄弟勾肩搭背的样子。
“呃……有问题就问吧,跟大伯有什么不好说的。”大伯别有深意地望了阮蓂一眼,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其实呢,别看你大伯我年纪大了,我还是挺开明的。咱这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就是证据啊。村里人的普通话就我说得最好了。”大伯自夸地说道。
呃……我当然相信你了,不过大伯,你一激动就飙方言,我真的听不懂啊……
“那个……大伯,我的问题的是……”
“哦,差点就跑题了呢。”大伯笑了笑,他颇为开朗地说道,“南南,放心,不就是这种小事么,放心,大伯站在你这一边。如果你阿爸拿辈分压你,就找我。身为大哥的我帮你好好教训他。”
“虽然能够得到大伯你的帮忙,我很高兴啦,不过……你还没听过我的问题呢……”
“放心,我办事向来靠谱!”大伯拍着胸脯担保说,“你爸那边我会帮你搞定的。这年头,可不流行家长了,不是么?”说到这里,大伯又开始激动起来,他用方言激动地描述着自己的持家之道。
或许他看起来没有喝醉,实际上他也已经醉了吧?至少这种话痨的状态一点也不像刚刚见面的时候啊。
不管怎样,是暂时没办法和大伯沟通了,我也只好暂时放弃。我正想转问大伯母,不过她已经不见了踪影,应该是在洗碗吧。
这下麻烦了,以我现在的状况是绝对走不动道的。如果人扶着倒还好,只是……
“卵蓂好耶,仁……”
“变态何,你丫的说什么呢?”
“辣歌……”
“休想。”没等我说出口,阮蓂就毅然地拒绝了,“你不就是想让我扶你走路么。我帮你翻译一下已经够朋友了,别想着让我扶你走路。谁知道你会不会乱摸。”
我勒个去!我像是那种人么!确切地说,我有那个胆子么?大小姐,你可是非人诶!如果我敢对你动手动脚,绝对是分分钟被沉尸门口小河的节奏啊!
“……闩了……”我打算一个人找个地方坐一会儿,等我酒醒了自己去找人。
……
坐了一会儿,扬英从外头进来,她见我还坐在原位,不禁有些奇怪。
“阿古,你怎么了?”
“火有点晕……”我循声望去,看见的是分身成好几个的扬英的身影。
对了,试试看问一下扬英,她应该也知道吧……
“扬英,里之扰我和绕啦打了神马撸么?”
扬英茫然地看着我,完全听不懂我说了什么……
“他说,你知道他和他老爸打了什么赌么?”阮蓂倒还没有走开,她帮我翻译道。
话说回来……我说的话有那么难听懂么?不科学啊,阮蓂不是能听懂么?
“啊……这个呢……”扬英知道我失忆的事,自然也明白我为何要问,她有些纠结,似乎在犹豫该不该告诉我,“阿古,你既然回来了,过去的事就不要提了吧?只要你肯退一步,小叔叔是不会计较的……”
呃……小叔叔?感情扬英和我不是亲兄妹么?她是我的……堂妹吧?
对于扬英的劝,我不想接受。这个赌约是否重要并不是他人决定的,我需要自己来判断。
“高数偶。”
“他说‘告诉我’。”
“……算了吧。”扬英面露难色,她转身就走,一点也不给我挽留的余地。
这……这算啥?不带这样子的吧!我又不是耍流氓调戏你,我只是在询问我自己的事诶!犯得着这样子躲着我么!
于是乎,我身边又只剩下了阮蓂。
“辣歌……”
“不用想了,还是那句话,我才不会扶你走路呢。我又不是你的佣人。”
……
也不知过了多久,酒劲总算是消退了许多,我说话也不再大舌头。我站起身,坐了那么久,腿都有点麻了。
此刻,大厅里面一个人都没有,其他人似乎都出去玩了。
我正想着该找谁去问一问赌约的事,突然外头走进来一名男子,他走到我面前,一脸严肃地说:
“你总算肯认输了?”
我不会认错这个声音,这货就是那个电话里的大叔!换言之……他就是我的父亲!?
看见他,不知为何,我心中升起一股不服输的念头:“喂喂……我什么时候说过认输了?我只是来确认一下,那所谓的赌约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失忆了?”他冷漠地说。——应该是扬英告诉他的这件事吧。
“没错。所以我才需要向你确认赌约的内容。”
“很简单,村南头有一座老房子。那是我们的旧家。我打算卖了它,而你反对。犟脾气的你跟我打赌说,你可以在三年之内赚到钱买下它,现在第二年结束了,钱呢?”
我对这件事当然没有任何印象了,不过从他刚才说的话来看,这个赌约,不是还没到期限么?
“还有一年呢。你着什么急?”我说话时一点也没有把对方当做自己的父亲,相对的,他也没有把我当做他的儿子。我们两人……与其说是父子,更像是为了各自利益互相较量的商人。他想着要卖房子,我则强烈反对……
这里面究竟有着怎样的故事呢?我想不起来,不过我觉得过去的我既然如此坚持,不惜与父亲决裂,那么一定有着“必须这么做”的理由。
沉默良久,我们都没有什么话好说的。
终于,他受不了这种气氛,甩下一句话:“晚上在自己家摆酒席,你别忘了过来。”说罢,他便走了。
……
总觉得,这样子,跟一般人印象中的父子关系很不搭调呢……
他离开之后,我呆立在原地。
这……就是所谓的亲人么?我……有些不太明白了啊……
“变态何,你和你老爸的关系还真差啊。”阮蓂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她一脸鄙夷地看着我,“原本还以为能参考一下作为普通人的你的父子关系,没想到你这家伙也挺异常的啊。”
“这话说得……好像父子关系不好就成了非人一样。”我白了阮蓂一眼。经她这么一说,我觉得自己不该傻站着啥都不做。
对了……去看看吧,那间老房子,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
我找到了大伯,让他带我去老房子看看,大伯也理解我的想法,他把我领到老房子之后就立刻走开了。
望着那老旧的木柱砖墙楼房,我心中不禁有些感慨。
对了……是这里呢……童年时代零碎的记忆在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涌现。那个时候的我似乎是个顽皮的疯孩子,时常拿着根树枝跑来跑去,幻想着自己是所谓的大侠,用树枝去捅马蜂窝;和其他熊孩子一起跑进水田里,不顾裤子沾满泥巴,去抓那些田鸡……还有,奶奶总是在家门口做一些农活……削竹签,泡蚕茧,泡马铃薯……有的时候我会坐在门槛上看着她……有一次,我和堂姐打闹,直接摔了个四脚朝天……老房子的楼梯还是那种木头楼梯,踏上去的时候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让傻兮兮的我总是担心楼梯会突然解体……老房子里的墙缝里有时候还会看到有蛇出没,每次我都吓得要死,奶奶却说这是有福气的体现……
对了……还有爷爷……他总是喜欢用自己的硬胡茬戳我……夏天的时候,他会带着我划船出去。在那些无人的小屿上生长着野生的桑树,上面的桑葚很甜……划船走水路去远方的小镇逛庙会的时候,我还会自己那根竹竿划水,虽然这样做并不能帮到爷爷什么忙,但是每次他都会笑得很开心……
我……
对了……这就是我啊……我一直都没有忘记,童年时代在这里的生活……
这里……承载了我太多太多的回忆,相信不只是我的回忆,我的父亲,我的叔叔伯伯们也都在这里有着自己的回忆……这里……真的应该卖掉吗?卖掉的话,就必然会被拆掉吧?那么那些重要的回忆不是也……
我似乎明白了那种不肯卖房卖地的人的心情,对于他们而言,钱财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身居故地的那份归属感。
“呐……阮蓂,你觉得回忆的场所对一个人来说重要么?”
“你想起了什么呢……”阮蓂没有回答我,“这种问题没有意义,不是么?”
“什么叫没有意义啊……”我无法理解阮蓂的话。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回忆,不是么?对这间房子抱有感情的相信不只是你。”
经阮蓂这么一说,我不由得开始思考。我的父亲既然也和我一样,在这间房子里生活成长,就没有理由不对它抱有感情。可结果却是,他主张卖掉这房子……对他而言,那些回忆,还比不上钱么?
“……这件事,是他错了吧?”
“你这么认为吗?”
“……呵呵……”我忍不住笑了,因为我在思考后忽然发现,我和父亲的赌约,是否卖掉这老房子压根就没有对错可言。
这里,并不存在什么公理正义,仅仅是因为价值观不同而做出了不同的选择。
我可以否定父亲的价值观,但是我又能用什么理由去断言,父亲的价值观就是错误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