渝市实在是太小,第二天徐小青的事就在小镇里传的沸沸扬扬,渝市二中自然也是消息的集散地,徐小青又一次成为全校师生注视的焦点。不管省城来的人是不是有钱人,但能够从小城到省城里去,全校都觉得徐小青的命不赖。可能是当焦点当的有些频繁了,徐小青无论在学校还是在宿舍,都还是从前的样子。只不过她稍稍往学习上努了一些力,虽然自己也知道对她那潦倒的成绩来说,已是为时已晚,但如果那两个人真的会回来,她不想用这么潦倒的成绩来迎接新的生活。
虽然她现在还不确定,是不是真的有新的生活。徐小青的担心一向很准,她经历了史上最炎热中考季,她的考试成绩并没有出现奇迹,她人生的奇迹也迟迟没有再来,时间过了两个月,那天出现在渝市的两个陌生人,仍然杳无音信。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徐小青竟觉得这一个月比过去的10年都难熬。中考成绩已经出来大半个月,孙刚和董向莲的心似乎并不在孙以真和她的中考成绩上,徐小青每一次从家门里出来,每一个见到她的人,似乎都在用眼睛询问“你怎么还在这里。”
家里一天比一天安静,空气里总是氤氲着什么。中考结束一个月后,孙以真已经开始准备高中升学的琐事,那张从临市寄过来的职高录取函,也在徐小青枕边压了一个星期。这些天乌云闷着一场大雨,在渝市的上空沉甸甸的压迫着,被等待的煎熬折磨两个多月的董向莲,终于按耐不住,在一个狂风呜咽的黄昏冲进徐小青的卧室,连着甩了三个巴掌在徐小青左脸上:“你这个骚娘,都是你害的我被街坊们笑话,我现在买个菜都要低着头,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董向莲的话如平地惊雷,她说完便嚎啕大哭起来。徐小青被打得头昏脑涨,且无话反驳,她坐在房间里,听着客厅里孙以真柔声的劝着母亲。这天中午她没有吃午饭,现在董向莲显然是不想做晚饭了,孙刚和孙以真可以有百种办法躲到外面果腹,唯有她不行,因为她没有钱,她去哪里都会被人指指点点,更重要的是,即便她有走出家门的勇气,却不能肯定是否有厚着脸皮回来的决心。
渝市整整下了两天的雨,时而狂风肆起,时而小雨垂帘,天色总是阴沉沉的,没有生机一般。徐小青整整饿了两日,她只在全家都不在的时候到冰箱里找过一次吃的,有一点剩饭,她不敢多吃,在西红柿里挑了个最小的,还把卷心菜最外面的两层剥下来吃了。即便是这样,她还是饿的发晕,她成天躺在床上,想着如果自己一动不动,就会有最少的体力流失,那么就能够活得更久一点。她不知道事到如今她应不应该心存希望,但除了希望,她可能连生机都会失去。
这一天午后,太阳总算从云层里露了个脸,光线从窗棂照进卧室,映在徐小青床边的空地上。徐小青看这片白斑随着时间改变了方向,改变了形状,它有时候是细长的,有时候是一整片,有时被云彩阻挡,稀稀疏疏的时隐时现。就在这块儿白斑攀上徐小青床沿的时候,她听见一个大嗓门的街坊在楼底下大声喊董向莲的名字。徐小青从床上爬起来,这个动作是两天来她做的最大幅度的一个动作,她爬起来爬到窗边,瞧见吴城树和周海平在捷达车上走下来。
徐小青手指深深的抠着窗棂上的一小块儿凹凸,没出息的落下了眼泪。
这次除了周海平和吴城树,同行的还有一位律师,他们拟好了合同,也带足了现金。徐小青两日来第一次走出卧室,董向莲走向她招呼她过去的时候,徐小青身体本能的索瑟了一下。孙以真虚伪的基因完全遗传于董向莲,两天前能够出手打人,两天后依然能装出一副慈母风范。但是徐小青暗沉的脸色和左脸上那个依旧清晰的巴掌印,让徐小青这段时间的遭遇一目了然。
众人落座很久,吴城树一抹阴沉的目光仍然追在徐小青身上,董向莲对尚属青年人的吴城树并不十分在意,她也并不把吴城树的表情放在心上,她只是换了一个坐姿,依然与周海平笑脸盈盈:“你们说是一个月来,这孩子以为你们不来了,跑出去和别人打架,也怪我们没教好,以后小青到了你们那,千万不能松懈。”她说完,嘴上弯出一个刻意的笑弧。
吴城树还是维持着那个姿势,他看着自己的脚下,慢声说:“舅舅,我明天急着回去,你快一点儿。”
周海平对孙刚夫妇笑一下,似乎在说“小孩子别见外”,再开口果然直戳主题。这期间吴城树又把眼神挪到徐小青身上,和先前的态度不同,徐小青这时稍稍抬起了头,目光落在他的方向,一副难言之隐。吴城树眉头微扩,想问她有什么事,却被徐小青胶着的样子晃得顿住。
吴城树看明白了徐小青的表情,她有话想要对他说。吴城树扭头看见律师正在给孙家人讲解合同条款,他走到周海平身边小声说:“我去楼下转转,买点吃的。”
周海平抬起脸望望他,说:“让小青带你去转转吧,你们日后要在一个屋檐底下生活,总要熟悉熟悉。”周海平是个什么事都拿捏的很好的人,他当然知道外甥不会是真的想要下楼走走。
孙刚瞧着小青脸上的巴掌印,面露难色,董向莲却不以为意,毕竟小青不在场,他们才能聊的更深,有些话也不用避讳她。
以吴城树的修养和城府,早就懂得怎样运用语言和表情的技巧,他在楼道里对着局促的徐小青笑了笑,并没有问起她脸上的伤,语气里带着一点抱歉的味道:“收养你的手续比预期难办,晚了些时日过来,抱歉。”
徐小青保持着最大的礼貌摇了摇头,下楼时徐小青走在前面,她身上有些发软,下了两层小腿也开始哆嗦,不得已只能停下来看身后的人,她仰着头小声问他:“你有吃的吗?”
吴城树有一米八四的身高,又站在更高的台阶上,徐小青需要努力仰着脖子才能对上他的目光。吴城树呆了几秒,瞧着女生表情里带着的那抹羞涩,多年都未起波澜的心脏,被不知名的情绪使劲的攥了一把。
几分钟后两个人坐在小区里的一个包子铺里,隔着一张并不干净的桌子,白色雾霭一般的水蒸气后,是女生心满意足的笑脸。徐小青已经吃了整整两屉,显然还没吃饱,这种程度不知道是被饿了几天,吴城树脸上的阴霾越来越重,插在裤子口袋里的一双手,不自觉的捏出一个频率,那是他思考是惯常做的小动作。
半晌,徐小青放下碗筷把身体坐直,真情实意的道了谢。徐小青是真的挺知足,虽然在舅舅家住着,但楼下的这家包子铺她从来没有来过,往常早餐都是隔夜的剩饭,孙以真有时候不想在家吃饭,就自己到包子铺里吃,只是徐小青寄人篱下,从来没有不想吃饭的时候。
“我能对你提个要求吗?”徐小青并非不拘谨,许是饿昏了,她才会说出这么放肆的一句话,可是事到如今,在徐小青的立场,只有这么一个问题还困扰着她。
“可以,你说吧。”吴城树依然闲适的坐着,脸色是一贯的冰冷,但露出了倾听者的表情。
徐小青在心里组织了一下措辞,半晌看着窗外又要下雨的天色,呼出一口气接着说:“你能问问我,愿不愿意和你们走吗?”
吴城树此时27岁,徐小青15岁,两个人同属羊,隔着好几层的代沟,所以徐小青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饶是吴城树见多识广,也一时没弄明白方向。
徐小青说完那一句,紧接着便解释道:“你可能会觉得我是神经病……”
“不”吴城树打断她,沉默了一会儿后,像徐小青期许的那样问了句:“小青,你愿不愿意和我们生活?”
徐小青抿着双唇,把视线移开了一点,才强忍住猛钻出来的鼻酸,她笑了一下,说:“我愿意。”
答案没有转折,可是对于徐小青来说,这句话的分量很重。她虽然憧憬未来的环境,却也不想再做回那个没有自尊的人,现在吴城树这么问她,表示徐小青被他尊重,更重要的是,因此徐小青才有了同陌生人离开的理由。
吴城树似乎看穿了徐小青的用意,他觉得心酸,他知道这座城市并没有善待过徐小青,然而这世上很多事情就是这样,你明知道它是错的,不对的,不公平的,但你什么也做不了,因为你并没有与之抗争的力量与勇气。他看着这样的徐小青,不知道要说什么,因为任何话在此都是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