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世纪城隔离区的路上,杨光开始时不时地咳嗽两声。
“你没问文医生你被注射了……那个?没关系吗?”
“无所谓了。我感觉很好。”杨光靠在车窗边,一手扶着额头,非常疲惫,看上去一点都不好。“现在重要的是去拿到最后的部件,别的什么都可以先不管。”
杨士凡不再回话,但想起了离开残骸山之前发生的一点事。
走之前,文思月借着帮他整理衣服的时候悄悄地说了些话,一些他无法开口告诉其他人的话——“……杨光被人面鼠的变异血清感染了,不久就会变成它们的同类。我们绝对不能带他一起离开……路上如果有机会,就尽量丢下他吧。”
“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杨士凡吃惊地答,当即就觉得自己一直以来都看错了文思月这个人,一瞬间感到非常生气。
“他身体的变化是不可逆的。我无法保证变异后的他不会做些可怕的事出来,也无法保证到达月球后那里的人看到他的样子还会接纳我们……为了其他人着想,尤其是小柯和李浩,你好好想一想吧。”
“有什么好想的!”
朝夕相处、患难与共。即使是杨光这样和自己不太合得来的同伴,也不是说丢下就能丢下的。杨士凡感到矛盾,同时又非常恨自己的这种矛盾心态,因为这就说明在自己心里,确有考虑过丢下杨光不管。
耳朵里塞满了淅淅沥沥的噪音,从猛烈到模糊了视线的大暴雨中,逐渐出现了一座金字塔形的建筑。雨水在它黑色的外壳上汇聚,哗哗流下,变成溪流,变成瀑布——杨士凡的心中五味杂陈,既怀念,又害怕;上一次来到这里时的记忆,顿时如那雨水,冰冷地流进脑海里。
在距离大门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放下了杨光,杨士凡继续驱车前进。
“您好,欢迎来到世纪城,区域编号sca-000021。如需进入本隔离区,请出示相关的有效证明。”
杨士凡伸出左手,隔着玻璃让电子眼扫描了手臂里的芯片。在再一次看到这个电子眼时,他甚至还幻想了它认出自己的感人场景,但这个幻想很快就被机械天生的冷漠扑灭了。
“读取中……信息已确认…(咯嗞)…已确认。杨士凡先生,鲁学霖先生,欢迎回家。”
如果那时它也这么说就好了。
门外不远处的杨光,歪歪扭扭地站着看着,一只脚以脚后跟为支撑点不停地拍打着地面。“……七…八,九。……十。十了!”随着嘴巴里的数字数到十,脚下也停止了动作。他望着那关到一半就戛然停止了的大门,开心地笑。“哈哈哈哈哈!果真停了!陈老金那老家伙,确实有两把刷子嘛,这都能算到!”于是他快步走向大门,安然无恙地穿过它,而后逐渐加速地跑起来。
杨士凡将卡车掉头,倒入一间消毒室停着,然后和杨光一起通过消毒室的员工通道进入了世纪城隔离区的内核。半圆形的大广场在他们斜前方延伸,洁白的石质地面,清晰地倒映着每一个人的剪影;空气是新鲜且稍稍有些清香的,令人神清气爽。在它的中心,灰色的圆柱层层林立,叠加构造出一个具有三个层次的立体花园——繁茂的大树高耸,直达隔离区天顶,而后不得不低下头来;适宜的温度使这里繁花似锦,馨香四溢,不少居民都来到这里,或坐在椅子上看书,或品味着商店的小食,或与亲朋好友嬉闹而后笑着躺倒在细密柔软的浅青色草坪上。花园正前方的弧形墙面上,有一面巨大的显示屏,上面会轮番播放一些过去人类社会鼎盛时期所制作的电影、动画等影视作品,官方通知以及室内空气质量报告之类的东西。从那屏幕的角落里,杨士凡这几个月以来头一回搞清楚了自己所处的时间——外面的世界,离了钟表基本分不清白天晚上——现在是2121年9月2日下午7时7分。
“……发了这么久的呆,不想走了?”
墙后阴影里的杨光幽幽地说,并用随身携带的手枪戳了一下杨士凡的后背。“…!你怎么进来的……?!”杨士凡吓了一大跳,顿时四下张望生怕被别人发现。
杨光用空闲的手擦了擦头上的汗,答道:“我跑进来的!警报都没响你怕什么,走吧!”
看着杨光浑身脏兮兮的稍稍有些显眼,杨士凡只好把自己的外套给他穿了,希望能稍微遮掩一点。之后两人便故作悠闲地混入人群,仿若晚饭后一起出来散步的“老朋友”——可以的话,这次也是真的不想碰上任何老朋友呢。他压低帽檐,不动声色地扫视着附近的所有人,并在与任何哪怕只是看上去好像见过的面孔遭遇之前就先行躲开;若是见着巡警之类的,那是更加不敢贸然接近。
这也太顺利了……任何人出入都会在安保部门留下记录,我可是已经被当成死人的人,而且杨光这家伙居然也不知道怎么地就进来了……被他们发现端倪也是迟早的事吧。
杨士凡的心里惴惴不安,直到面前出现的铁丝大门和石墙金字已经告诉他,第一个目标点到了:世纪城博物馆——杨士凡记得里面没有太多能看的东西,但年少时的他能在每一件东西前驻足良久,这样下来也花了不少时间。这里只有一个在门卫室打盹的保安和在草坪上剪草的工人,进去并不困难。时至今日,这个有着暖色木墙和黑色天花板的大房子已然变得陈旧,参观者鲜至,管理也松散起来。也难怪,自十年前起这里的展品就没怎么更新过了,人们蜗居蔽目,又能谈何博,谈何物。
如果说这里可能藏有活化装置的衔接端,我应该见过才对啊?不……不。还是要认真找找,也许有以前没发现过的东西。
杨士凡和杨光分头行动,一切能够看到和能够藏东西的地方都细细地寻找;展柜里,壁橱里,悬梁上,办公室,储藏室……即使是锁着的箱子,能打开的都尽力打开,不能打开的,打着灯也要从缝里看看里面有什么。
没有任何涂层的水泥走廊里,蓝白色的灯随着脚步声的接近开始发亮,而后又因那脚步声的远去变得暗淡。这里是世纪城隔离区最边缘的办公室,冷冷清清,除了值班人员以外鲜有人至。他正是来换班的,虽然这时候早已经过了预定的换班时间。被同事责备都是小事,就怕一不小心撞上查勤的领导,那就糟糕了。
来到值班室门前,透过门上的窗户看到里面正在值班的同事趴在操作台上,眼镜放在一边,看样子在睡觉。然后他又左瞧右瞧,确认周围没有领导的影子,才放心地长叹一口气掏出钥匙,打开了值班室的门。
门锁转动的声音惊醒了他正在睡觉的同事,一个猛抬头桌上的纸也粘在他脸上跟着起来了。
“啊,这就到换班时间了啊……”
他看着他那副蠢样,轻声地笑了,“你要是愿意继续值班我当然是没意见的——”可与此同时,他忽然注意到值班室窗外能看见灰白的亮光,以及不断从中一闪而过的黑影;不,这不正常。这窗外一般来说几乎是全黑的,只有大门打开时,才能看见这样的光!霎时他的脸色就变了,两步冲到窗边再次确认一番,朝同事一边叫嚷着“关门!关门!”一边哆哆嗦嗦地伸手按响了操作台侧面隐藏的手动报警按钮。
“什么……?那是什么?”他的同事见他这样也慌了,忙地戴上眼镜;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就吓得他从座位上噌地跳了起来,结结巴巴,也立刻就忘记了要去按关门的按钮。
那些大多数人都没有见过,最多只在安保部门内部讲座上公开过一些信息的可怕人面鼠正从大门涌入隔离区里,如同黑色的洪水,自暴雨中滔滔不绝地席卷而来——即使距离这么远,两人隔着玻璃也都感受到了那种浑身冒鸡皮疙瘩的恐慌。并且这种恐慌,还将随着全区警报的响起,传播给每一个生活在这里的人——
“大门为什么会是开着的!搞什么啊!!!”
他向他的同事大声咆哮,是愤怒还是恐惧都已经分不清了;他也不等他有任何回答,一把拉开操作台前的椅子任它摔倒在地,急切地去按动关闭紧急隔离门的按钮,却发现无论他是按是拍还是砸,那些按钮……都没有任何反应。
刺耳的警报声在世纪城的各个角落响起,即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呜呜凄凉的声音也能唤起人们心中隐藏的恐惧。一些人不安地抱团,神色紧张;稍微冷静些的,也停下脚步警觉地注意着周围的一切;更有甚者,干脆地拔腿就往家里跑,或是就近找个地方藏起来。
已经接连搜查了五处地方了。
杨士凡伏在旧科学院大楼里一个厕所角落的洗手池前,贪婪地大口大口喝那从水管流出的清水,然后顺便洗了个脸。无论身体还是心灵上的疲惫都已接近极限,此时响起的警报声在他听来只觉得吵闹地头疼。他听到警报的的第一反应,是自己和杨光被发现了——不知道那陈老金在芯片里做了什么手脚,连这种地方的大门都能随意开启,想想还真有些佩服他。他一边对自己这种出奇的冷静感到惊讶,一边立即出门和杨光会合,争取每一分每一秒地去到下一个要搜索的地点。
“快,我们时间不多了。”
无论警察也好、军人也好、甚至各个地方或机构的保安,一切身负保卫职责的人们都集结了起来,在安保部门的指挥下大部分向大门方向跑去,少数去往各个重要地点把关。此时此刻,那沉重的、隔开天堂与地狱的五道大门依然是开启的,在远程控制无用的情况下必须要有人挺身而出,手动关闭它。
隔离区委员会发起了紧急会议,各个与会官员脸上都是煞白且汗津津的,除了把自己关在会议室指挥手下行动以外压根不敢踏出去一步。那按响警铃的值班人和他的同事也在这里,站在墙边畏畏缩缩,大气不敢出。
“这……这怎么可能……”
坐在高位上的委员长双手合成一个大拳头,撑在表面光洁的黑色桌面上,抵着自己皱纹密布的前额。半晌的沉默后他咬牙切齿地抖出这么一句话,周围人也只是看看他,一时间谁都没敢回答,直到桌上的通话器里传来工程技术部门的联络——安保部门已经没有那个闲暇去查事件的起因了:
“报告!……经过我们对系统的调查,现在可以初步确定是因为门卫电子眼扫描了带病毒的植入式芯片而导致控制大门开闭的系统中毒瘫痪,从监控录像中可以看到,携带此病毒芯片的人坐在一辆卡车里——”
“是谁?!!”
“是一个叫杨士凡的人!他曾是运输部门的正式司机,但他……应该已经在外出执行任务时遭遇事故死了才是。而那辆卡车……则是登记在安保部门名下,参与了前不久刚刚宣告失败的第26次剿灭计划的车辆。”
一个应该已经死了的人悄悄回来了。且在他回来之后门就出了问题,人面鼠随后入侵……怎么想都不可能没关系。委员长用力捏了捏自己的眉心肉,满脸痛苦。很快地,他就做出了决定,对着通话器大声宣布:“立刻发出通缉令!‘杨士凡’这个人——现在,是人类的敌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