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授十四年正月初六,我和秦铠离开了吴郡城,前往会稽郡。我打算绕自会稽郡转道丹阳郡再回大江船行至武陵。毕竟会稽也是扬州富庶之地,大商聚集之乡。
半途中,一场大学下了两日,道不能行。我与秦铠被困在乡野间,好不容易找到一处村落,依着村户的照顾才不至于被冻死。
正月十四,雪已经停了一日,天也放晴了,我们在人家家里住的久了终是不便。农家本就不富裕,空添两口人,眼看攒着过年的粮食就要挨不过十五了。所以我便带着秦铠在正月十四一早离开了。就算要吃要喝要住,也该换个地儿了。
秦铠听闻上元节村中还有灯会,反而有些依依不舍。他从小也在村中生活,知道这上元节是一年里屈指可数的大日子,不仅热闹非凡,在村子里更是难得一见。
我望着一片白茫茫掩着的绿意,指着一片平坦的雪路告诉他,下一个村子肯定有更好看的灯会。
秦铠撇了撇嘴,不管再怎么不愿,我的话他还是不得不听的。
幸好赵虏托赵勇送给我的两匹小马驹还算耐冻,想必是匈奴血统吧,在雪里踏得也是欢快,不一会儿就把村庄甩进了身后的一片白绿后。
“噔……噔……噔……”空谷回响起一阵钟声。
“看来这附近有个寺庙,咱们十五要能过个好日子了。”我回头对秦铠挤眉弄眼道。
秦铠听到“好日子”时,原本有些恍惚脸立时绽开来,情不自禁地踢了一脚马肚子,小马驹惊了一下,急急跑出去两步差点栽下道去。
我在后面哈哈大笑,被他拾起一把雪打了个正着。那我怎么可能依他,于是我们两个人就打起了雪仗,就这样边打边循着钟声上了山。
山道平整,显然是有人修理,两边竹林高耸,遮得都透不进一丝阳光来。阴影中,与秦铠有说有笑的我不经意间瞥见一棵竹子根部好像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滚了一下。我以为自己眼花了,毕竟长时间处在雪地里,眼睛是受不住的。我定了定神,仔细去看,那里除了一个刚冒尖的竹笋,便是一片浅浅的雪白,哪有什么黑影,肯定是我眼花了!
许是我俩走得慢,周围又太过安静,所以身后隐隐传来阵阵妇人的嘈杂便十分引人注意。过了很久,我们都要走到寺门前了,身后才转出五六个提篮妇人。她们看见我俩,眼睛一闪,对了个眼神之后,就当没看见我俩一般,半掩着侧脸挤眉弄眼地走进了寺里。
我和秦铠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就在这时,一边似乎传来微微的呜咽声。我看向秦铠,他也注意到了。我们跳下马,沿着寺墙的墙根摸索进竹林,在一处竹叶堆附近看到了一个毛茸茸的小黑球。
我们分开两面凑过去,发现那竟然是一只两眼泪汪汪蜷缩在一起的小黑狗。恻隐之心立即涌上心头,我把它抱在怀里,给他暖暖身子,又回到寺门口解下藏在马兜里的腊肉。这是离开村子时听闻我曾是出使淮南国的大官的村长送的,只有一个面饼大小。
小黑狗问到肉味儿,一口便扑上去,可惜腊肉实在太干,被它硬是用尽啃咬撕扯,也没能咬下哪怕一小块,口水倒是流的我满手都是。
我背着寺门,心中默念罪过,一会儿可一定要把这块肉藏严实了。
突然一声佛号,惊得我手一抖差点把肉掉在地上。我忙把肉塞给秦铠,转过身去挡住他,好让他把肉藏进马兜。
寺门下,一老一少两位僧人平和地看着我们。
“二位公子既已到门前,何不进寺啊?”老僧人问道。
“啊,正欲进寺。不想家弟的衣带被马鞍勾住了,正想办法解开呢!”我急中生智。回头瞄了眼秦铠,见他完事,便走上前拜会。越过门槛,我看见里面那五六个妇人正你推我搡地不知在干什么。估计是她们进去后这位大师出来相迎,无意中看到门口我俩背着不知在干什么才出来看看的。
报了名字,说了来意,大师很是客气。他这寺庙建在这山中本就偏僻,除了十里八村的乡亲少有客至,如今看我衣冠楚楚又想在此过个十五,香火钱自然是不会少的,他又何乐而不为?只不过这番话一出脑海便被我生生埋了回去。出家人慈悲为怀,何况是在这山野,必定朴实善良,不以财物为利,看那几个妇人对这里如此熟识,想来也是常客,这寺庙建在这里多半是为了弘扬佛法,教化百姓的才是。
无论如何,大师是欣然答应了。我便让秦铠拉着马匹入了寺。那位小僧人为我们引路到了客院。这里分作了东西两院,东院是僧房,西院是客院。此时,那五六个妇人也在这里七嘴八舌地唠着家常。小僧人为我们单独开了一间房。然后就有些不好意思地站在了一边。
我们进去一看,嗬,一层灰尘。小僧人道了半天歉,只道这里平日都是常客,住的地方也固定了,这几日又是过年,僧人们就想着不会再有什么外人来,便偷懒没有打扫其他房间……
我听他絮絮叨叨半天,无奈地笑笑,只问了一句,“那小师傅要我们将就一下?”
小僧人立马慌了神,忙摆手道:“不不不,两位可以暂且把行李放在这里,随意在附近逛逛,只需一时片刻,小僧就能把这里打扫干净。”
我看他还蛮有心,就把行李放下,问了厨房在哪里后就抱着小黑狗和秦铠往那边走去。
我在厨房里烧上火,让秦铠偷偷把那块肉拿来。这小黑狗终究是要来点油香的,否则这僧人的清水白菜怕是我也吃不下。我看着一旁的剩饭剩菜,不禁感叹自己来错了地方。
正烤着肉,油脂一滴一滴地燃在火舌尖,肉香四溢,我看到秦铠的口水都快要忍不住了流出来了。小黑趴在火口,直勾勾地盯着那块肉,一动不动。我心中嘿嘿一笑,不经意地抹了把嘴角,却发现袖子已经湿了一片。
“你们在干什么!”一声惊呼在身后炸开。
大殿里,我和秦铠被几个小僧人揪着带到了大师面前。被发现时,我眼疾手快把肉甩给小黑狗就轰它跑了出去,愿佛祖保佑它不被抓到,能安心吃完那块肉……
“公子,你可有什么话说?”
愣神间,那几个小僧已经纷纷把我们的“恶行”说了一通。我自然是要辩解的,我还想起码要在这儿住一晚呢!
道明原委,大师倒是气度非凡,不仅不与我们计较,还让人去取了些香油给我们,好让我们拌入饭中。
事毕,大师引我入座。我想可能是这里少有外人来,这位大师要与我聊聊了。小僧人上了清茶,半晌过去,那大师却一句话不说,眯着眼仿佛睡着了一般。
我忍不住轻咳一声,开口问道:“方才在寺门外,我看到这寺名作晦光,不知何解?”
大师一笑,反问我做何解。
“既为佛寺,自当佛光普照,度化终生,又怎会取一表意隐蔽之字?”
“公子说得不错,但佛法度人,度的是有缘人,若是无缘,纵使我这寺院座落在吴市,也要无人问津啊。作一晦字,不过是我寺迎的都是有缘人,既是有缘,无论是隐还是亮,终是不会错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