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他此时的身体状况,以及二者之间那近得危险的距离,他是不可能彻底躲开这夺命的一击的。实际上,他也没必要“彻底”躲开。他就这么本能地一偏,那些触手的落点刚好就错开了所有的、足以致命的位置。六根触手,三根擦过了他的身体,带走了他的一些皮肉,一根刺穿了他的大圌腿,一根毁掉了他的膝盖,还有一根撞断了他的胯骨。六根触手,没有一根能在这次突袭中取走他的性命。
大圌腿重创,致使他失去了平衡,单膝跪地。借着这个姿势,他的长剑找到了一个绝妙的突刺角度:斜向上,从那怪物的下巴底下进去,再从它的后脑勺那儿出来。
“噗嗤!”
脑浆迸裂。
那是他今晚的最后一剑,他甚至都没有把剑从怪物的身体里拔圌出来的力气,就让它留在了那怪物的脑袋里。“反正我以后也没法再使用它了”,他这么想着。
那最后的一头人形怪物在他的面前摇晃了两下,然后一声不响地向后倒了下去。它那三根扎进李维雍身体里的触手,被倒地的惯性扯了出来,一时鲜血四溅,但李维雍已经麻木,不会再感到痛了。他的长剑竖在怪物的尸体上,直直地耸立着,在火焰的映照下,如同一杆胜利的旗帜。
这下,终于是结束了。
李维雍抬起头,血色的月光洒在了他那张惨白的笑脸之上。
严重的伤势,外加大量的失血,将会在极短的时间内带走他的性命。他对此心知肚明,而且,他也乐意以这种方式结束自己的一生。
然而,就连这可悲的遗愿,也是注定要落空的。
有一种说法这么讲,在你重伤濒死之时,若能感觉到痛,那说明你至少还活着,若是连痛都感觉不到了,那你也就离死不远了。
李维雍目前就处于“连痛都感觉不到”的状态,不止如此,他的伤口甚至还在发圌痒。没错,不是作痛,而是发圌痒。无论是被刺穿的肩膀,还是碎裂的胯骨,每一处血肉模糊的伤口,此时都是奇圌痒难耐,有如千只蚂蚁在他的皮肤底下钻来钻去。
那是肉芽,万千新生的肉芽正在他那些开裂的伤口之中到处乱窜。他能感觉到,某些东西正在他的皮肤之下挣扎,试图挤破这层薄薄的人皮,正如胎儿挤破羊圌水、获取新生。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双手——那上头的皮肤正如抽丝一般层层剥落,底下的肌肉已然清晰可见。
那一刻,他明白了,自己身为人类的时光已经所剩无几。
“至少”
四肢已经不听使唤,因此他不得不像条狗一样匍匐着,爬着去够他那把插在怪物尸体上的宝剑。他方才还觉得自己“不会再用上它了”,真是世事难料。
“让我在还是我自己的时候死额咳咳!”
喉咙突然间被某种肿圌瘤一样的东西给堵住了,严重的不适感令他一时干呕不止。好消息是,他已经握住那把剑的剑柄了。
已经可以不用再受这份罪了
“轰隆——”
当是时,身后的一阵巨响,伴随着小型地震一般的晃动,打断了他手头正在做的,以及将要去做的一切。李维雍回过头,却只看见遮天蔽月的一片黑,如山一般高耸,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花了些时间,仔细瞧了一遍又一遍再一遍,然后才终于认清楚,填满他的视野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那是一座山,一座由人类的尸体堆积而成的山。而那些尸体,则属于每一个在他的保护下“安全”撤离的无辜百姓,属于每一个他认识的人,每一个他关心的或是关心他的人,每一个能在他心中占据一小块地方的人。他在那座尸山之中看见了自己的父母兄妹,看见了那些曾向他挥手致意的平民百姓,看见了那位待他如至亲的老妪和她的亲孙子。白天的时候,他还跟他们说过话,他们还对他笑过,只要一闭上眼睛,他就能看见那些笑脸。现在,他们都躺在那儿,紧闭着双眼,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那就是他的全世界,现在它崩塌了,被埋在了这座尸山之下。李维雍既不哭,也不叫,只是愣着神,表情凝固在惊愕之中,显得既呆滞,又木讷。无论他能否承受这一切,他已经在事实上,完全地承受了它。
他已心死,状如活尸,直到他的脑袋在无意识之间,又稍稍地往上抬了些许——然后他便看见了站在尸山顶上的那个人。那个纯白的少女,傲立于万千尸骨之上,长发飘舞于红月的光辉之中,正以一位帝王的姿态,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那美得不似人类的容颜,那血红的双瞳,只要看过一次,他便永远也不会忘记。
他知道她是谁,毕竟他们才刚认识没多久。他也终于知道了,这场灾难的始作俑者是谁,毕竟她已经站在他的面前了。
一时间,一簇愤怒的火焰,从他那颗已死的心脏之中窜了起来。他扯破了嗓子,用尽那残破躯壳之中仅存的力气,吼出了她的名字:
“希——拉——”
这是他最后的一句话。
因为下一秒,那个名为希拉的少女,只对着空气划了一下手指头,就直接隔空割破了他的喉咙,让他除了“咕噜咕噜”的鲜血冒泡声之外,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嘘——”接着,少女将那根手指竖在了她的双圌唇之前,“安静点,虫子。”
“他们走得太远了,所以我不得不这么做。”她说着,跺了跺脚,踩了两下脚底下的尸山,“我所设计的这场‘游戏’中,不存在‘逃跑’这个选项。规则很简单,要么赢,要么死,他们放弃了赢取胜利的机会,等待着他们的只有一死。”
“话又说回来,我是真的没想到,活到最后的那个人,竟然是你。”说到这里,她那苍白的脸上浮起了一抹微笑,“这是巧合吗,还是命运作祟?”
“无所谓了能活到现在,就证明了你拥有‘资质’。我为拥有‘资质’的人准备了一份‘礼物’,你最好心怀感激地收下它。”
她说着,又斜眼瞟了被割断喉咙,躺倒在地上气息奄奄、不省人事的李维雍一眼,便笑着嘲弄道:
“当然了,你也没办法拒绝我,不是么?”
她双脚离开了地面,优雅地踏空而行,从那高高的尸山上一步步走了下来,最终站在了李维雍的面前,俯视着他。接着,她伸出了右手的食指,停在李维雍的正上方。一滴细小的血珠从她的指尖上冒了出来、落了下去,不偏不倚地滴进了他那裂开的脖颈之中,又顺着那断裂的血管,流遍了他的全身、融进了他的血脉。
“咚咚!”
他的心脏再一次开始了跳动。
于是,名为“李维雍”的少年英雄的故事就此落幕,而名为“纳兰暝”的吸血鬼的故事,自那一刻起,正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