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隆冬已过,但山道之上仍有残雪,被人马一踏,皆成泥泞。
武关道虽称驿路,但地势险峻,最曲折处不容并骑,车驾经过都要小心翼翼,不然便会掉入百丈深渊。
乱云高下,云隐商於。
杨熙看着眼前雄关漫道,忽然想起,小乙不就是商於人士么?
小乙从小颠沛流离,随父入关中乞食,在走到这关隘之前,又在想些什么呢?
他又想起三年之前,自己随着先生穿过武关道,走入关中时的情形,那时自己满怀着对京中繁华的期待,却不知一入京中,竟发生了这么多事。
如今再返回关中,自己又将何去何从?
抬头望去,只见远远山路之上,兵士押送着人群如蜿蜒长蛇,首尾不能相顾。
那些中丨山罪臣皆在泥泞的山道上不断向上攀援,就像是攀爬树干的蝼蚁。
杨熙直到那人群远去,几乎要走出他的视野,这才从隐身之处走出,小心翼翼地从后跟上。
从雒阳城到武关下,快马加鞭两日可到,但这帮罪民披枷带锁、扶老携幼,又兼多有锦衣玉食、不耐奔走之辈,所以整整走了五日,才到得武关之下,路上因冻饿还死去数人。
杨熙从雒阳城便远远盯梢缀行在后,到得此处,也从人马经过的驿舍等处知晓了不少关键消息,比如这伙囚徒大概有七十余人,除了幼年的中丨山王、太后卫姬、祖母冯太后及其族人,剩余皆是中丨山国内廷近臣和王府家人,皆被押解附京中听审。
押解人犯者,乃是一名叫做史立的朝堂官员。杨熙在尚书署任官,兼又过目不忘,自然记得那史立乃是一名中郎谒者,天子身边的内朝之官。
涉及叛逆之事,一般皆由御史台办理,比如当年张逸云大逆不道,擅闯宫廷,被拿之后便是关在御史台下的大狱之中。如今为何是内朝官员前来押解,杨熙一时没有想明白关窍,只得暂时存下一个疑窦。
他不知道的是,那中丨山一族被钦差张由回到长安,一卷奏疏安了叛逆之名,天子正在狐疑,那傅太后听闻此语,却已怒不可遏,催迫天子派人查办。
母命不可不遵,况且天子自己心中也深怕宗室有不轨之心,便立即派遣御史丁玄前往中丨山查究叛乱而去。这丁玄也是天子母族,乃是故丁太后的弟侄,他奉命赶往中丨山,便不管他是真是假,先将中丨山国的官吏宫人以及冯太后一族兄弟亲族等共约百余人,一律拿捕入狱,中丨山国上下震动,愁云惨淡。因为拿捕凡人过多,中丨山国的大狱都关押不下,只得分别囚系在魏郡、巨鹿几处狱中。
丁玄知道傅太后与那冯太后宿有旧怨,今日奉命办理叛逆案情,自然想为傅太后出力,将这案子办成铁案。他将那狱中诸人逐一调出拷打询问,期冀寻得中丨山国中诅咒天子的蛛丝马迹。
但是那诅咒天子、祈禳代位本就是子虚乌有之事,丁玄一连拷问数十日,竟无丝毫所得。知道审讯结果,傅太后亲自修书而来,将丁玄骂得狗血淋头。与书同至的是中郎谒者史立,带着一队北军将士前来提人,要将紧要人犯押回长安审讯!
史立临行之际,得傅太后亲自嘉勉,虽未明言应当如何,但也隐晦表示,若是办得此案,便是大功一件,可博取封侯荫子。
史立大喜,暗笑御史丁玄无用,却让他平白得了如此立功之机。他心中暗暗意定,不管这中丨山一族是否叛逆,自己也得给他们盖棺定论!
他来到中丨山国中,拣选核心紧要人犯,并那调查案卷,一并押解回京。这一路走来,让那些原本养尊处优的王室贵胄大人吃足了苦头,不独冒风冒雪,缺衣少食,且一路都得步行,只有冯太后并那五岁中丨山幼王才能乘在囚车之中。每到歇宿之处,史立便提取人犯拷打询问,只想在回到长安之前便屈打成招,获取中丨山谋叛的口供,封侯之功便指日可待了。
没想到中丨山一族虽均是钟鸣鼎食之人,但都颇为硬项,任是吃了多少苦楚,累死、冻死、意图逃跑被军士格杀者不下十数人,其余之人也没人肯承认这谋叛诅君之罪,直让史立恨得牙痒。
若是这伙打不怕的贼骨头到了长安,由御史台接手办案,那自己的功劳还能剩下多少?
所以一边于路攀爬,史立心中暗暗发狠,等到得武关驿,一定再行提审,严刑询问,不问出叛逆行径决不罢休!
就在史立左右思量之时,忽然身后传来一片人喊马嘶,接着是泥水沆瀣之声,土石沿着深涧下滑之声惊骇人心,史立急回头看去,只见那辆囚车在行过山道险峻处时,一轮在泥水中打滑,竟轰地脱出山道半截,将那拉车之马也给拽翻,躺倒在泥水里面哀哀嘶鸣。
如今行至武关道最狭窄之处,队伍拉成长长一排,哪想到中间囚车会遇上这种险境?囚车之中可是关着冯太后与那中丨山幼王,若是在此掉下山崖死了,罪过可谓无法弥补!
史立惊出一身冷汗,一叠连声喊道:“兀那叛贼!快快出力拉住那车!若你们主子掉下去死了,你们也要跟着去死!”
此刻那押送人犯的兵丁只在首尾,能救那囚车的只有一旁的中丨山国囚徒。当然囚车之中乃是主母和幼王,史立不喊,那些中丨山国人也都下意识地去扯住车辕,攀住长缨,阻止那囚车的下坠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