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这是字数最少的一章,绝对不是鄙人偷工减料,而是因为认为任何的其他故事,都不配和这一段文字放在一起。
咸淳三年二月初二。
民间所称,龙抬头是也。
襄阳城西,岘山。
巨大的摩崖石刻下,一条条白幡迎风飘动,天地之间一片肃杀之气,仿佛那刚刚萌动的春意,也都要被扼杀在这肃然当中。沿着山岩,放眼望去,战旗漫卷,军列森然。一排一排的刀枪剑戟,无声地直指向朗朗穹霄。
文天祥一身大宋官员朝服,静静地伫立在摩崖石刻下,风吹卷他的衣袖,划动他的肌肤。不过这个即将走马上任的襄阳知府、京西南路安抚使,此时却是目光炯炯,看向前面的高坡,没有丝毫的表情。
山坡之上,一座巨大的石碑昂然指向天空,仿佛下面站立的森然阵列、枪林剑海,都不能让它有所畏惧。就在石碑的一侧,便是岘山的摩崖石刻,上面斗大的文字,虽然历经岁月风雨摧磨,却依旧展现着当年的遒劲有力,甚至比往常还要鲜红上三分。
就像是鲜血重新凝结在上面。
站在文天祥对面的杨宝,手按佩剑,在风中默然抬头,看向摩崖石刻,“壮哉岘,脊南北,翳墉壑,几陵谷。乾能央,剥斯复。千万年,屏吾国!”。
大宋淳祐十一年(公元1252年),时任京湖制置使的李曾伯,曾经在岘山率军和南下的蒙古军几度血战,终于击退蒙古,并且在岘山勒石记功,以悼念战死之将士。
(作者按:后咸淳元年,年迈之李曾伯触怒贾似道被夺官去职,不知所踪,李公除血战襄阳功绩赫赫,也为南宋末年爱国词人。)
或许当年意气风发、勒石记功的李曾伯不会想到,十七年后,又是一群人站在这摩崖石刻下,悼念他们战死的袍泽,这不过和上一次守卫襄阳、击退蒙古不同,这一次,是堂堂正正的将十五万南下蒙古步骑大军尽数歼灭,成南宋十余年来前所未有之大捷。
站在杨宝身侧,王进、边居谊等人抬头看向石刻,都是目光炯炯,而唐震这个文人,甚至身体颤抖、眼眶已然湿润。十七年,十七年!多少大宋好儿郎浴血奋战十七年,终于有颜面重新回到这岘山,重新面对先辈,拿出傲人的功绩、祭奠英勇的将士!
一个人的一生,又有多少十七年;这个王朝,又有多少十七年?
“叶使君,到——!”远远的听到一声呼喊。
“叶使君,到——!”又是一人高声喊道,一人的声音在山谷中回响,依旧有震天动地之气概。
“天武军各厢,列阵!”杨宝、王进、边居谊和代替江镐而来的尹玉,同时向前迈出一步,代表天武军参战四厢同时高喝。
声音刚落,在山坡下森然伫立的天武军方阵,就像是分开的海洋,井然有序。一排排低垂的长矛就是这翻涌着的浪涛,带着不可抗拒的强悍,迎接唯一能让他们心悦诚服、誓死相随的王者!
山谷之中回荡着枪矛顿地整齐划一的声响,一匹雪白的战马率先出现在山谷尽头,马上骑士一身银亮战甲,缓缓前行。而随之跃出地平线的,则是赤红色飘扬的将旗,斗大的“叶”字即使是站在山坡上依旧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百战都五百骑兵排成长阵,紧紧追随着叶应武,每一个人都是昂首挺胸,每一个人都是鲜衣怒马。
看着眼前数万将士排列的阵型,听着山谷中的回声,叶应武的嘴角边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笑容。做到了,他终究是,做到了!
“参见叶使君!”站在最前面的两名都头,高声吼道,脸庞已经憋得通红,仿佛比对方声音低一点儿都是一辈子的耻辱。
话音未落,整个山谷中所有的将士,无论是山坡上的这些战功赫赫的都指挥使,还是沿着山谷排开的普通士卒,整齐划一的单膝跪地,向策马前行的叶使君表达他们发自内心的尊重。
战场之上将士甲胄在身,即使面向皇帝也不必单膝跪地行礼,更何况是本来就没有明确要求跪礼的大宋,单膝跪地已经是一个披甲士卒能够表达出的最崇高的敬意,而今天在叶应武面前他们毫无保留,就像是那日兴州百姓满城跪拜一样。
好男儿只跪天地、跪父母、跪心悦诚服之英雄!
叶应武看着身边一张张或许还稚嫩的脸庞,眼眸之中带着凛然的气息,一把抽出佩剑,昂首将剑刃指向天空:“天武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天武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无论是每一名将士,还是文天祥、邓光荐这些文官,都是拼尽全力,用最后的力量怒吼。或许他们在今天之后就要各奔东西,或许他们在今天之后就已经不是天武军的士卒,但是在此时此刻,他们就是天武军不可分割的一员,在这一刻每一个人之间已然血肉相融。
就算是离开天武军,又能如何,大家终究都是天武军的一名将士,就像是正在两淮奋战的镇海军,天武军上下又有谁不曾把他们看作天武军的一部分、看做自己生死与共、托付后背的袍泽兄弟?!
声音震天动地,带着一个强军的骄傲,发自灵魂的骄傲。
叶应武在山坡脚底翻身下马,身后传来整齐的声响,所有将士重新面向山坡站立,就像是大海在送走王者后重新归复它的宽阔和不可匹敌。
百战都五百骑兵也是同时下马,面对那高耸入云的石碑,他们没有继续坐在马背上的资格。死者为大,所有天武军战死的将士,都值得拥有这份独属于他们的权力和尊严,是他们用鲜血与生命,换来了天武军的无上荣光。
狂风鼓动衣袖,带着阵阵悲鸣呼啸,文天祥独自一人缓缓走下山坡,冲着叶应武一拱手:“参见使君。”
叶应武点了点头,看着一侧的摩崖石刻,心中也是没来由的一震,脚下的步伐也不由得放慢。仿佛在这里看着他的,不是天武军的全体将士,而是两次襄阳大战所有战死的忠烈英魂。
白幡迎风舞动,狂风卷动赤旗,仿佛带来隐隐哭声。
山上,松涛如浪如潮!这冬风中,没有寒梅、没有迎春,只有这孤傲的雪松,昂扬卓然,就像是守卫岘山的将士。
“他们的忠魂,还在啊!”叶应武喃喃说道,“或许其中不少,就已经化作了这苍松,依旧守卫着这一方山河。”
文天祥默然不作答,目光之中却已然有晶莹光芒,作为一个心智极其坚强的人,他已经不知道这是自己多少年来第一次有放声哭泣的冲动。不为了别的,就为这苍松,就为这天武军战死的将士、鲜血染红了的土地,就为这摩崖石刻遒劲的大字和背后的功业!
没想到某文天祥此生,亦能生逢此悲壮之幸事!
在文天祥念头转动、心中感慨的时候,叶应武已经走到石碑脚下,一张案桌摆放在那里,两侧香炉中香烟袅袅。而就在那香案上,没有别的什么花里胡哨的贡品,只有一颗头颅,正是阿术的首级,没有什么比阿术的首级更能慰藉天武军牺牲将士在天之灵的了。
叶应武看着阿术的首级,又抬头看向冲天的石碑,默然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