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养女这个问题，温世轩坐在板凳上，浑浊的眼珠子望着地砖说：“能怎么样？夫妻一场。不说夫妻，就是个陌生人，有困难总得帮是不是？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p>
温世轩即是这样的人，一点违背良心的事都做不了。</p>
众人看着这样的温世轩，想说点什么都一样艰难。你说劝温世轩不救许玉娥，如温世轩说的说不过去。但是，真是让温世轩砸锅卖铁去救前妻，总隐隐约约地替温世轩不值。</p>
林佳静从温世轩想到了自己的父亲林文才，是想，如果林文才知道这事，八成和温世轩一样，是要从自己有限的储蓄里面抽钱或是筹钱去帮许玉娥凑医药费。</p>
心善的人，就是这样了。情愿自己吃亏一些，都不愿意让自己的良心难受。</p>
“岳父。”对这事，蒋衍有自己的想法，“你知道她现在是癌症几期吗？”</p>
癌症几期？</p>
癌症能分几期？</p>
眼见温世轩对这个问题感到懵。</p>
姚子宝想起在自己哥的医药书里面见过的，也记起：“温叔叔，这个癌症是分好几期的。通俗点来说，早中晚三期，如果是晚期，说句不好听的，哪怕你是亿万富翁，都救不回来这条命，患者本身也很痛苦。病人现在是几期很重要，只有确定了是几期，才能确定治疗计划，是保守治疗还是手术治疗。”</p>
连是早、中、晚期这样的问题，温世轩都答不上来。</p>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对许玉娥这一桩突患癌症，不禁再打了个问号。</p>
“爸。”蔓蔓与老公对个眼，对温世轩说，“你先把她的病历拿过来我们看看。你知道我哥是医生，或许可以先帮她看看是什么情况。”</p>
君爷愿意给许玉娥看病历吗？</p>
温世轩同样打个巨大的疑问。</p>
姚子宝趁机插进来说：“温叔叔，我哥也是医生，我可以改掉她的姓名，只把病情部分拿给我哥看。”</p>
“这——”温世轩迟疑着，“我得去和她拿，病历不在我这里的。而且，都不知道她有没有病历。”</p>
没有病历？</p>
众人更是一惊：这事儿？</p>
“爸，你说说，她是怎么知道自己得癌症的，你又是从哪里得知她得癌症的？这消息可靠不？”蔓蔓不得不代替所有人对此事发出质疑。</p>
温世轩对这事倒是知道的，能答上来的。</p>
原来，许玉娥这病说起来，怎么得来还有个故事。那天，她被温凤妹拉去凑数。</p>
女儿汪芸芸的医院搞院日宣传日，在门口摆义诊台为已婚生育妇女免费看病问诊，需要人气。汪芸芸和母亲先打好了招呼，自己在几号台免费给人量血压，要母亲拉多点人来。</p>
其实，在京城这种地方，高收入群体多，低收入群体也不少，论实在的人更多了，免费这号东西只要一打出来，无不蜂拥而至的。会没有人光顾？汪芸芸纯属多虑了。</p>
许玉娥陪温凤妹来到这地方，人山人海，凑人气不需要，倒是被挤在了外头，心里不就气火了，朝温凤妹牢骚：小姑，你现在浪费我的人力物力，你打算怎么赔我？</p>
要知道，温凤妹当初说的可好听了，不仅说给许玉娥免费量血压，还说是有医生给人做全身的免费检查，并且慎重许下允诺，她的话，假一赔十。</p>
现在这个允诺没有能完成，别说免费医生看病问诊，就是在自家女儿台边想量个血压都难。温凤妹一方面看着女儿如此受人欢迎感到骄傲，一方面也愁着自己蹭不上免费这号车。于是趁着给女儿送水的时候，拉住女儿好声好气地劝说：“我倒是无所谓，可你大舅妈年纪有了，近来身体又不大利落，饭吃不下多少，你是医院里的人，我都给你大舅妈夸下海口了，你找个人给你大舅妈看看。”</p>
温凤妹说的许玉娥这个情况，倒不是骗人的。自从与温世轩离了婚，小女儿现在都不与自己说话了，许玉娥整天郁郁闷闷，近个把月来，没有缺吃缺穿，不需劳动，却意外地竟是消瘦了不少于十斤。大家，许玉娥自己，都想着是天气热了，加上心情不好导致消瘦，也就没有想过来看病。不过，既然有这个免费看病的机会，她当然不想放过。</p>
汪芸芸在专业上傲气，因此有些医德，知道许玉娥这个情况，答应了帮忙，真是找上了一个年轻医生帮许玉娥看诊。因为在这样的情况下，有经验有资历的老医生肯定是请不到的，只能找一个刚进入临床不久的医生。</p>
年轻医生因为年轻，问诊检查倒是很仔细很认真，问了番许玉娥自己口述的情况，再做了一番体检，在检查到胸部的时候，摸到了硬块，对汪芸芸说：“最好带你亲戚去做个乳腺彩超，有可能是肿瘤。”</p>
恶性肿瘤即是癌。</p>
一个免费义诊竟看出了个癌。</p>
别说汪芸芸和温凤妹手足无措，许玉娥当场一个呼吸停滞，晕了。</p>
她醒来时，坐在义诊台附近的椅子上，温凤妹正拿着把扇子给她扇风，舔着嘴唇对她说：“别急，大嫂，芸芸说再去请个其她医生给你瞧瞧。”</p>
“瞧什么瞧！”许玉娥入戏的情况飞快，双手捂住脸，“都这样的事了，再瞧能有什么用，我等死算了。”</p>
温凤妹听她哭哭咽咽都烦，你说好端端的被看出了个癌症，接下来如果许玉娥要治病筹钱，岂不要拿她家开刷了。</p>
汪芸芸好不容易走了回来，对她们说：现在想蹭个老医生的免费号是没有办法了，而且平日里那些教授什么的挂号都要一早过来排队的，不然，去少人的社区医院看看。</p>
说到要贬低去社区医院看病，触到许玉娥心中的痛了。想当初，她为了小女儿在大医院门口抗争，不惜打蔓蔓和老公，即是为了争这一口气。于是说什么都不干。</p>
不过社区医院设备专科医生都不齐全，这确实是真，癌症这种大病，是定要到大医院里检查清楚的。</p>
磨蹭了好几天，许玉娥没有到大医院做进一步检查，却已是先把自己得了癌症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p>
温凤姊因着偷了姚爷的车，在等待法院的最后宣判，自己都焦头烂额，管不着这些闲事。廖舒雅因母亲的事，不敢和远在家乡的父亲等其他人说，说自己和母亲带来的储蓄款，光是要积极赔偿姚爷的车争取宽大处理这一事，已经花掉了百分之几十。手头拮据，一样整天关在屋子里。</p>
只有张秋燕和温浩雪这种搭顺风车的，情况好一些，有余力来探望许玉娥。本来，她们也和温凤妹的顾虑，担心许玉娥借此要向她们要钱。然，仔细一想，许玉娥即使要钱，也应该先向前夫温世轩要钱，向以前养了二十几年的蔓蔓要钱，这不，和蔓蔓能重新搭上线了吗。</p>
这些事害怕许玉娥想不到错失了这个机会，忙上许玉娥家里提点许玉娥。</p>
许玉娥听之有理，她找不到蔓蔓，但可以找温世轩。</p>
而对于整件事，温媛是最迟得知消息的一个。</p>
在蔓蔓等人仔细聆听了温世轩所说此事的来龙去脉，陷入沉思的时候，客厅里一片寂静。忽然，是啲一声门铃声响。</p>
众人疑问：会是谁？</p>
因为极少人知道温世轩和林佳静住的这个地方。</p>
“佳静，是你同学吗？”蔓蔓问呆着的林佳静。</p>
林佳静也想：莫非是自己同学？</p>
就起了身，走去开门。</p>
拉开门，见门口站的是拎着画板和画笔的温媛。</p>
这是在大街上，她打了她一巴后，两人第一次面对面。</p>
温媛抬起的眼珠，几分刀剐似的犀利，嘴角凝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你好，佳静。”</p>
对这样一个温媛，林佳静不免退了一小步：作为同龄人，她发觉自己根本无法理解温媛的内心世界。不管怎样，温媛不是和她一样，有个很疼自己的爸吗？可是，温媛的眼睛，像是对这个世界抱有很大仇恨似的。</p>
“是谁呢，佳静？”耳听客厅里的人在问。</p>
林佳静只好让开位子。</p>
温媛走进来两步，待看清楚了沙发上坐着的蔓蔓时，一双圆眸猛地冻住，两条腿儿，捏着画板吊绳的手指，都不由自主地打起了颤儿。无法控制，只好一口咬下唇瓣，直到浸出一条血丝。</p>
想都想不到有这样一天，以前她是被家里捧在掌心中的小公主，可现在，或许她仍是个小公主，却远远比不上蔓蔓了。</p>
对于在这里遇到温媛，蔓蔓也觉得意外。因为之前她到这里来探望温世轩，一次都没有遇到过以前的妹妹。但是，迟早是得遇上的。心里这一想，倒也安了。</p>
昔日的两姐妹面对面，却是没有话说。</p>
“媛媛。”处在中间最难做的要属温世轩了，温世轩其实希望她们姐妹俩和好，媛媛在很小的时候很粘蔓蔓的，因为父母都不在家的时候是蔓蔓照顾温媛，“叫声姐。”</p>
父亲都出了声音，实际父亲不出声音，她都愿意叫，但是，她心里清楚，蔓蔓或许不接受了。</p>
“蔓蔓姐。”温媛叫的这声姐，出乎意料的低，甚至充满了一些卑微之意，纯然失去了既往的骄傲。</p>
蔓蔓的眼里，浮出了些复杂且尖利的颜色：因为她对这个妹妹的本性是太了解太了解了。自小，她是看着这个妹妹长大的。</p>
听蔓蔓没声，温媛心底里冒出一丝寒意，直令她双腿再次打起颤。然，或许是蔓蔓不出声，令骄傲的下巴再度昂起，对向了父亲：“爸，妈的病你打算怎么办？”</p>
本是想着怎么给她们两姐妹打和场的温世轩，听到小女儿问到这事，嘴里一丝忧愁：“你知道了？可我听你妈好像不打算告诉你。”</p>
“妈怎会不告诉我？”温媛冷冷地笑两声。若许玉娥真是被医生判死刑了，恐怕第一件事，就是抱住她这个小女儿的大腿喊救命。因为她如今是许玉娥最后的一条救命草了。</p>
“不管怎么样，这事是大人的事，你还在读书，由爸来想办法。”温世轩说，对女儿他始终是疼爱在心的。</p>
“爸，听我说一句。”温媛说着是往蔓蔓的方向若有若无地瞟过一个眼神。</p>
蔓蔓的心中当即一凛。</p>
温媛道：“把我们的杂货铺卖了吧。”</p>
一句话，犹如湖中投石，在场中泛起了无数的震荡的涟漪。之前，个个都在想方设法劝温世轩不要卖，可温媛一来就让温世轩卖。</p>
蔓蔓暗中捏了下拳头，缓缓的视线，飘向窗外。</p>
听温媛一句一句向温世轩解释：“爸，我建议把杂货铺卖了，是听说你有这个打算。我想你的想法应该是和我一样的。一是我们现在全家都在北京了，而且我想爸以后也想留在北京了，留着老家那房子不仅没用，租出去还得找人看管，以免发生意外。二是现在老家那房子人去楼空，家里已散成这样，爸回去对着那地方，必定伤神。我不想见爸伤心，因为妈已经这样子了。三是我们家现在经济条件不好，妈现得了病，需要钱。或许爸离婚了不想接济我妈了，但我作为女儿不可能对妈见死不救，若爸拿不出钱来，我只好辍学去打工。”</p>
“媛媛。”未想女儿如此有孝心，像是长大了一样，温世轩倍感欣慰，道，“卖是没有问题的，问题是户口。”</p>
“没事，爸，你把你和妈的户口和二叔商量挂在他房子下。等我毕业赚了钱，我买房子把你们的户口都移过来。”温媛对自己的未来毫无疑问，她必须把未来都握在手里。</p>
“行。”</p>
耳听温世轩这一句行，是锤定了卖杂货铺的事。</p>
屋里其他插不上嘴的，都不禁替蔓蔓忧心在心。而蒋衍和姚子宝都已准备好了，再不行，自己瞒着蔓蔓把杂货铺先私底下买下来。</p>
“爸。”却见温媛慢飘飘的眼神，似有似无地掠过屋里其他蠢蠢欲动的人，继续道出这样一番话来，“如果杂货铺要卖，这事由我来办。”</p>
此话一出，蒋衍和姚子宝的脸色顿然都一变，望着温媛的眼中闪过一丝晦色。</p>
“媛媛？”温世轩疑问。小女儿想插手不是不可以，但是，这种事通常是大人决定的。</p>
“爸，我不是担心你被人欺骗，是想，这房子是你和妈的共同财产，有各一半的份额，你或是妈来卖，肯定要起争执，我是你们唯一的女儿，你们这房子如果不卖定是要留给我的，由我这个女儿来决定不是最好不过的选择吗？”</p>
温媛的话有道理，温世轩也怕许玉娥闹，闹多了对于本是病的人不是雪上加霜，小女儿自来聪明伶俐，比起他更不容易被人骗。这事便这样交给了小女儿。</p>
蔓蔓听着养父和温媛说话，一句话都没有插嘴。说起来，她确实不是温家的女儿了，温家人的家内事她是插不上口了。</p>
但想到那间积蓄了多少曾经往事的杂货铺，说卖就卖，这种感觉未免不是隐隐的揪心。</p>
她明白，温媛有一句话，说到了温世轩真正想卖铺子的心坎上：人去楼空，家已散了，回去看见岂不是徒惹伤悲。</p>
她这个妹妹，毒是毒，毒入到人内心深处三分，才知厉害。</p>
眼神收了回来，蔓蔓站了起来，道：“爸，这样，我先回去了，有什么事，你再打电话给我。”</p>
“不在这里吃饭吗？”温世轩一听，忙跟着起来说。</p>
这时，知道老婆在这里肯定吃不下一口饭的蒋衍，挺身为老婆找了个借口：“岳父，其实我今天还有事，所以不能久留。下次吧。反正以后我和蔓蔓还有事要过来找你的。”</p>
听是这样，温世轩不好拦人。</p>
趁此，姚子宝也站了起来说：“温叔叔，我得回去了。我没和我妈说我回来了呢。”</p>
见人都走了，林佳静恨不得跟在他们一行后面一块走，一刻都不想在这里面对温媛，于是连走两步，追上蔓蔓：“蔓蔓姐，姐夫，我送你们吧。”</p>
这样一来，除了温世轩和温媛，其他人都走了。温世轩自然知道个个赶着走是什么原因，深深地叹口气。而温媛，却是有意留下来似的，放下画板，卷摺袖管，道：“爸，你坐着，由我来下厨。”</p>
然温世轩像是没有听见她的话，木然地点点头：“你不会做饭，先洗菜吧，我来炒。”</p>
见此温媛反而愈是自信地一笑：“爸，谁说我不会炒菜，现在家里妈颓废了，都是我在炒菜做饭。”</p>
一听小女儿这么说，温世轩的眸子里有了光亮：“是吗？”于是抢在小女儿面前入了厨房。</p>
温媛看着他的背影，掺杂各种颜色的眸子里慢慢地浮现雾气，似冷似热，烧得她心头倍受煎熬。什么时候，她才能从她父亲心里面抢回蔓蔓的位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