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儿同申掌柜回到槐花村,将母亲下葬。一路上申掌柜都是一副很着急的样子,弄得她疲惫不堪,也不问之后马车要去向何方,只寻个舒服点的角落,直接见周公去了。
杏儿这一觉睡得昏天暗地,等醒来时,发现车内灰暗,只能依稀看到对面申掌柜的轮廓。
“睡醒了?”
“恩。”杏儿揉揉眼睛,呆坐在凳子上,两人一时无语。
头顶窗帘被风吹动,不时有光亮透进车内。杏儿好奇心起,跪在凳子上掀起窗帘往外瞧。这一瞧,激动的她大半个身子都探到窗外,哇哇的叫个不停。
申掌柜瞧她那兴奋样儿,轻笑了两声。
“这里就是我们的目的地,平安城了。”
平安城又名荣城,是仅次于首都上京的第二大都城,也是大东国最大的经济中心。此时正是平安城夜生活开始的时候,整条大街灯火通明,人群熙熙攘攘,古代特有的建筑在五颜六色的灯光中虽看不太分明,却神神秘秘格外惹人好奇。来往行人的衣着更是不知比怀河镇上的人高几个档次了。
杏儿看了半天才意犹未尽的坐回车内。
“再过不久,就到莲音坊了,在这之前我得交代你几句。”
杏儿神情严肃的点点头。
“既来之则安之。静下心来好好学艺,学如何待人处事。少说话,多做事。少埋怨,多忍耐。还有,入了园子,除非攒够了赎身钱,否则永远也得不了自由身。半路逃跑的歪点子还是不要用了。何况你还是个孩子,能逃到哪里去。”
杏儿心中一紧,申掌柜说中了她的心事,她的确考虑过跑路的法子。是啊,除了这里她能逃到哪里去呢?
“赎身,需要多少银子?”杏儿问。
“还没进门,就开始想着如何出去了?你还太小没有赎身一说,待你及笙了再说吧。”
杏儿还想问及笙是什么意思。马车忽然停了下来,车夫打起车帘说:“申姑娘,到了。”
“杏儿,随我下车。”
杏儿跟着申掌柜跳下马车。前方是门扉紧掩的朱漆大门,门上挂着镶着金边的红木牌匾,匾上红底金字写着“莲音坊”三个大字,字迹浑圆有力,笔笔透着正气。
“莲音坊?”杏儿心里回忆着电视里出现过的妓院,妓院不应该是这样或那样的吗?这儿哪里像妓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衙门呢。
大门两侧静立了两个丫鬟,其中一个丫鬟踏着小碎步上前,对申掌柜行礼。
“你带着杏儿去藏音阁找宝嬷嬷吧。”
“是。”
杏儿赶紧上前一步,笑着对领路丫鬟说了句你好,可那丫鬟只是打量了她一眼,淡淡回了句:“随我来吧。”便朝大门走去。杏儿临走想向申掌柜道个谢,但见不远处有两个陌生人朝这边走来,来人一前一后,似是一主一仆。走在前头的男人一身肥肉,走路摇头晃脑,与申掌柜有一句没一句的寒暄起来。
申掌柜的脸几乎隐在了阴影中,只能依稀看到她在笑,笑的好像挺开心。杏儿见不便开口,心想:“算啦,改日再谢吧。”然后朝带路的丫鬟小跑过去。不过她没想到,这再谢的日子与短暂的童年一般一去不复返。
“吱呀——”
丫鬟推开朱红色的大门,门后不是一番灯红酒绿的热闹景象,而是一个挂满彩色灯笼的庭院。庭院中草木繁盛,灯影重重,似幻似真。小径幽深藏身于草木之间,兜兜转转没有尽头。不知过了多少座假山凉亭,依稀开始听见乐器和鸣,艳歌笑语的声音,循着声音又走了许久终于见到藏音阁的真面目。
丫鬟领着杏儿沿着墙边的小路向楼后走去,藏音阁是一座三层四角的塔形建筑,这样的建筑在古代虽然常见,但能像藏音阁这般设计精巧,规模宏大的可就不多见了。墙身和房檐各处,都有刻着精美图案的纯金雕饰。外观上已如此气势恢宏,里面的奢华程度就更不能想象了。
丫鬟带着杏儿从后门走进去,一排精美的屏风隔出一条通往二楼的小路来,杏儿透过屏风的缝隙,见堂中人头躜动,光影灼灼。
申掌柜口中的宝嬷嬷此时正坐在案子后头,埋头看账本,对进到屋子里的两人爱答不理。直到杏儿觉得自己要睡着了,宝嬷嬷才抽空抬头瞧了她一眼。
“这小丫头是谁?不是说了不招姑娘了么。”
丫鬟回答:“是申姑娘让奴婢带过来给您看的。”
杏儿觉得讨好自己的顶头上司非常重要,于是赶紧学着那丫鬟上前一步低头做礼,“杏儿给宝嬷嬷请安,初来乍到,今后要给您添麻烦了。”
宝嬷嬷闻言笑了笑,放下了手里的账本。
“既然是申姑娘带来的,就留下吧。多大了?”
“六岁了。”
“恩,名字不太好,得改个。”
杏儿急忙道:“有诗云: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杏儿很是喜欢这诗,能取名叫爱卿吗?”
杏儿很怀念前世姥姥给她取得这个名字,也顾不得会惹人怀疑,忍不住提议起来。
宝嬷嬷先是一愣,后点头笑道:“好,好。从今日起你便叫爱卿了。”
杏儿笑谢了。
半年后,欣悦楼琴室内。
“胳膊抬起来!”
“注意你的神色!”
冷厉的斥责声刺耳,浓郁的熏香扑鼻。爱卿坐在古筝前,两手轻放琴上,身子微微前倾,淡淡的笑意僵在脸上。肚子里已经把眼前这个名叫金声的琴师骂了八百遍了。
“是,师傅。”心里虽然不乐意,嘴上还是装诚恳的回着话。
良久后,爱卿坐不住了,忍不住悄悄抬眼,想瞧瞧她的好师傅在做什么。谁知,这一瞧竞和对方眼睛对了个正着,顿时电光火石四射。
藏音阁的后面有一座功能齐全的员工宿舍,名叫欣悦楼。爱卿所在的琴室位于一楼,室内通透豁达,宽敞明亮,与藏音阁的富丽奢华不同,琴室内两三幅书画,几架乐器,装修的清新淡雅。琴案上摆放的淡青色花瓶里插着两支桂花,花开娇艳。凉爽的秋风撩起淡蓝色的窗纱,吹的花丛轻摆。金声背对窗户坐着,有几根长发被风吹起,抚摸他的脸颊。
爱卿心中一凛,收起眼神,好好摆了摆姿势。对面传来沙沙声响,听声音像是金声正起身,向自己走来。
“完了完了,‘小公主’!我又哪里惹你不高兴了!”
爱卿心中紧张,用余光看到金声的衣衫下摆停在眼前。
“粗鄙庸俗,三心二意”
爱卿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美的像妖怪的男人,正冷着脸对自己说教,桃红饱满的唇瓣轻轻张合,声音淡薄又冷漠。
金声见她竟毫无悔意地抬起头与自己对视,眼中还带着不羁,气的眉头一紧。
“被人称为天才又如何,如此下去,将来也只是个略懂音律的蠢材罢了。把手伸出来!”
爱卿怯怯地伸出手,用极度可怜的眼神乞求金声的原谅,可金声丝毫未犹豫地抽出戒尺,朝爱卿的手狠狠的抽了下去,“啪!”
“啊——!”
直到深夜,爱卿才举着双手带着哭音跑回了厢房。
“三十个手板,生生把我这双小手,抽成了熊掌!”爱卿坐在床上,盯着自己的双手,又气又怨又恨。整个藏音阁上上下下,那么多人,全都被她的可爱,聪明所征服,唯独他!无论爱卿如何耍心机装可爱,尽心展现自己在音律上的天赋,都取悦不了他!
“我上辈子就是欠他的!”爱卿气的直跺脚。
“又乱说,难道还想挨手板?”一个长相清丽的小女孩坐在爱卿身旁,正小心的为她上药。
“我当然不敢当着他的面说。我都挨了手板了,背地里发泄一下都不行么!叶子,你可是站在我这边儿的!”
叶子瞅着爱卿脑门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一双眼睛蓄着泪水涨得通红,急忙应到:“我自然是站在你这边的。说吧说吧,说出来心中就好受些。只不过要小声说,免得被有心人听了去。”
听叶子这么说,爱卿的脸色总算好了些。“疼疼,那个臭人妖,仗着自己有点姿色,懂点儿音律就了不得了!我还是音乐学院毕业的呢!”
“音乐学院是什么?”叶子对人妖的说法还能猜出个一二,但是音乐学院这个词还真没听过。
“嗯——?!”爱卿不满她打岔,狠狠的瞪了她一眼。
“对不起,你说,继续说。”叶子低头,继续包扎伤口。
“叫他一声师傅,东西还没学多少呢。就整天命令我为他捏腰捶腿,端茶送水。可他呢,不是嫌我手劲不够,就是嫌我茶叶放多了。不是嫌我按的穴位不对,就是嫌我端茶的姿势不美观。一个大男人成天穿着白大褂打扮的像个女鬼一样,对一个小孩子挑三拣四,一点绅士风度都没有!”
“绅士风度?”叶子又问。
“诶呀,你不懂就别问了。”
“哦”叶子无奈,只能低头继续上药。叶子原名红叶,八岁,出身农村,以姑娘的身份被卖到藏音阁已有两年。在藏音阁,姑娘与普通的艺妓有很大区别,姑娘十五岁前只学艺献艺,且只为那些真正的达官贵人献艺。为了自己的将来,她勤勤恳恳地跟着师傅学了两年,在舞蹈和琴艺上已颇有长进。可仍旧无法与这个才刚来了半年的女孩相比,如今爱卿已被园子里的人唤作音律神童。不论多难的曲谱,在她面前弹奏个一两遍她便能完全记住,不仅如此。正常人要学上一年半载的横笛和古筝,她才学了三个月,便能像模像样的吹弹曲子了。其实,这些还不是令叶子最佩服的,叶子最佩服她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她活泼,灵巧,有说不完的俏皮话,做不完的有趣事。
“如果给你一把剑,你就能当武林盟主了吧?”叶子心里这么想,竟然就这么说了出来。
“恩?武林盟主?我要是当上了武林盟主,肯定拿剑把他刺成蚂蜂窝!”爱卿边说边做刺剑状。
叶子摇摇头,看样子她气是消的差不多了,但又开始胡说八道起来。
“乖,别生气了,很晚了,快睡吧。”
“叶子,咱们不是说好,不把我当小孩看么!”爱卿穿越到现在仍然对自己的年龄很不适应。她边说,边爬到床里面。叶子也赶紧脱了衣服,爬到床上,将被子铺好。
“好好,我记得了。卿儿今晚会给我讲个什么故事呢?”
“今天心情不好。”爱卿本来想早点睡觉来着,可看到叶子一脸失望的样子,心就软了。谁让她内心是姐姐呢。
“既然心情不好,就讲个——小红帽和大灰狼的故事吧。”
屋外夜色已深,枝叶已微微泛黄的梧桐树,在夜里不辨岁月风霜。借着缥缈的月光隐约看到树枝上一对小鸟相依入眠。
隔天爱卿还是照常去琴室学琴,但因为手上有伤,做什么事情都显得笨拙不堪。给金声奉茶的时候还摔了几个他甚喜欢的荷叶青花茶杯。金声眼见着茶杯摔成了两半,茶水溅到了琴谱上,眉头紧了紧,盯着她的手道,
“既然手上有伤,今日就回去休息吧。”
爱卿见他一脸嫌弃的样子,暗笑着应了,从屋子里小跑出来。
虽被赶出了琴室,爱卿却乐得清闲,顺着当初刚来时走过的小径散步。爱卿打量着秋景,想起方才打碎茶杯时,金声小脸煞白的样子,就乐得不行。
“让你打我手板!早知道就把你那套枫叶茶具也给摔了!”
来到藏音阁这么久,她还是第一次到这园子里闲逛。今日秋高气爽,艳阳和煦,小径落叶已深,爱卿淡蓝色的裙摆,不时掀起几层波澜。路边大树上盘旋而下的落叶偶尔会停靠在她的头上,肩膀上。园林深处偶尔可见绿意点点,秋季万物极盛而衰的沧桑感比想象中淡泊了许多。再往深处走,已渐渐听不到藏音阁姐姐们吊嗓子练乐器的声音了。
“嘎——”远处大雁戛然长鸣。爱卿抬头望去,蔚蓝的天空下一群大雁正慢慢排成人形雁阵,缓缓向南飞去。
“雁南飞雁南飞
雁叫声声心欲碎
不等今日
已盼春来归已盼春来归”
哼唱着《雁南飞》的歌词,爱卿回忆起自己大学时期讲音乐史的教授非常喜欢古曲。那张对古代风土充满向往之情的脸还历历在目。只是没想到,当初只会在课堂上睡大觉的自己,如今却真正到了古代,学的是瘪嘴的古文,看的是古典乐谱,整天头疼不已。爱卿苦笑两声,再一抬头,望见方才的人形雁阵已慢慢划过天际,消失在北方的天空下。
自从来到这里,爱卿一直刻意不去挂念前世的种种。对她来说,前世的她已经在家人朋友悲痛的泪水中被火化,然后或已按照她的遗嘱葬在了姥姥的坟墓旁。而今世的爱卿正在开始一段始料未及,前途未卜的人生。刚入藏音阁时,她恐惧无助,迷茫哀伤,觉得自己的前方一片黑暗,后悔不应该卖身到风尘之地。不过当了解自己的身份是姑娘,和普通服侍客人的艺妓不同时,又对未来存了一丝希望。等攒够了赎身钱,她就可以离开这里,去自己想去的地方。从北至南,由东到西,领略古代的人文风俗,尽揽名山大川。如果哪一天走累了,就寻一个开满槐花的地方,过一过采菊东篱下悠然现南山的生活。
爱卿幻想着那样的生活,心情大好,欢快的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