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头一直只有我一个孩子,看爹对娘的样子,我想以后大概也不会有弟弟妹妹到来。
一个人也有一个人的好处,没有人会和你抢任何东西,整个许府上下,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我是许府唯一的少爷。
我的名字叫许箬荇。
曾经问过爹爹,这两个字怎么这样别扭,爹爹笑着看我,手指摸摸我的眼睛,他说明朗若星,你的名字是一个谐音。
他却没有和我说过谐音,谐的是哪个人名的音。
直到那天,我吃完下午的点心,准备到树窝上头休息会儿,却发现那个好位置被别人占据了,那个树窝是我自己的小天地,整个后院的景色都可以在我的眼底,一览无遗,今天这个不速之客又是谁,好生没有规矩。
乌黑黑的头发扎成一束,他转过脸来对我笑,牙齿像晶莹的米粒,一颗一颗小小的,我从来没有和其他孩子相处的经历,那一刻,我呆在那里,身子挂在树梢,不上不下,他居然对着我招招手道:“你也是到这里玩的,过来过来。”声音清脆好听,似乎比我还要小上两岁。
我不动声色地凑到他身边,低声问道:“你在看什么。”
“那里,能看见我爹爹。”他很愉悦地指给我看,我眯了一下眼,那个站在爹娘身边的青衣人是他的爹?怎么我觉得娘亲的脸色很是难看,那个仪容衣着样样都很注意的娘,铁青着脸,又不好发作的表情,让我觉得很稀奇。
这父子两个到底是什么来头。
青衣人有意无意地朝着我们的方向看了一眼,我错觉以为他在看我们,可是那么远的距离,普通人又怎么能够看见。身边地孩子很自然地冲着那里招招手:“爹爹让我自个儿玩。”
“你能听到他说话?”我惊讶地直觉。他在撒谎。
“是。爹爹说他谈点事情。一会儿来接我。”那孩子根本没有察觉到我对他地敌意。不过。青衣人调转视线。果然是跟随着爹娘走了。难道他真地能够听见我所听不见地。
他一直笑眯眯地。握着我地手。告诉我。他地名字叫青廷。
真难听。我一想到那种眼睛很大。有四只翅膀地青色昆虫。脱口而出。
他抓过我地手。执意要在那里写下他地名字。边写边笑:“不是那个蜻蜓。是这样写地。青色地青。廷尉地廷。是我娘给我起地。”
我甩脱开他地手。为何他地手这么软。手指头写在掌心。像一团棉花糖。我不喜欢这种感觉。
府里府外。时常能听到丫鬟小厮在说,许府的少爷长得真好。你看那头发,看那眼睛。整个富阳县都找不到比许府少爷品貌更端正的,我故意当作听不见,心里头依然有淡淡的得意,可是眼前这个孩子,他比我长得好,我不想承认,又不得不承认。
只需那双灵动的眼,眼尾微微向上挑起,已经让人转不开目光。
见他根本没有要离开地意思,我用手肘耸耸他:“哎,这是我的树窝,我是主人。”
“你弄地?”他赞叹一下,像是听不懂我话里头的意思,“你自己弄地,真不错,这些草都是你挑选的吧,又软又绵,坐起来很舒服。”算他还有点识货地眼色,抓起一把来,“我知道这种回回草,一片草地里面挑不出多少,这么多要收集很久,厉害厉害。”
被比自己年龄小的孩子夸奖,我居然觉得很受用。
因为他地样子不像是故意讨好我,而且说的头头是道,没偏没差的,这树窝里铺的就是回回草,最好的季节时,出去找一个下午不过是收到两把小小的,能够铺满这里的确花了我不少心思,不过既然每天都要来这里消磨时间,我怎么能够亏待自己。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这是许府。”我试探着问他。
“爹爹说,这里是娘亲的亲戚家,所以要过来打个招呼,我们以后要住在附近了。”青廷身子一歪,半窝在树窝里头,脑袋很自然地枕在我的半边肩膀之上,有种自来熟,我一时没忍心去推开他,他的声音不大,“我们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以前住的地方很冷,一年里头有大半在下雪,如今是越走越暖和,越走景色越好,如果真的一直待在这里也很好呢。”
“那你娘亲呢?”
“娘亲不在了。”青廷的眼睛黯了一下,薄薄的小嘴唇垮着,小脑袋在我胸口辗转着。
“那你爹爹有没有说,这里哪个是你们的亲戚?”我不喜欢看到他这种难过的样子,连忙想将话题扯开,腾出一只手,轻轻拍他的背脊。
“不知道,爹爹没有说过。”他依然没有恢复过来,低垂着头。
“要是住下来,我们可以做邻居,你可以天天来这个树窝玩。”我不知用什么话才能安慰他,他还这么小,娘亲不在了,谁来照顾他,谁给他做新衣服,晚上做恶梦时没有人会来搂住轻声地哄,生病的时候没有人在他床边给他唱好听的歌,也不会再喝下很苦的汤药后塞一块糖给他,因为我爹爹就从来没有做过这些事情,这些事情只有娘亲才会得做。
“天天来。”他抬起眼,眼睛很水灵,“那你也来吗?”
“是,我也来。”忙不迭地答应下来,已经忘记第一眼看着他鸠占鹊巢的那种不满。
“好,要是爹爹说住下来,我就天天来。”他站起身来,瞧着不远处,恍惚地说,“我要不要先去和爹爹说一声呢。”
“想去就去。”我也站起身。
他瞅一眼地面,踌躇着的样子:“可是我下不去。”
“那你怎么上来的。”我吃惊地看着他。
“爹爹送我上来的。”他做出一个飞起来的动作。
虽说这里我几乎每天都来,但是我每次都是费力爬上来。我们是人,又不是鸟,也没有翅膀怎么飞,他又拿话来晃点我,这一次我才不会上当,叉着腰对他笑道:“你既然能飞上来,那你也能够飞下去。”
他说:“我真的不会。”
我突然觉得很生气,觉得没准从一开始他就是在骗人。什么能够听见他爹说话,什么亲戚在许府里头。还有什么能够飞身上树,恶向胆边生,双手将他用力向外一推:“我看看,你到底会不会飞。”
他根本没有想到。我会出手,没有任何的准备,小小的身子站不住脚,跌下树去。
那一瞬间,我看到他在半空折腾地样子,暗暗叫糟。这般跌下去还不要脑袋开花了。想叫人来救他都来不及,只听得他尖声喊道:“爹爹……”惊恐之下。声音很细很尖,一道青影从方才爹娘走开的位置飞扑而出。不知扔了什么过来,让他下坠的力道缓了一缓。纵然如此,他的额角撞在哪里。落地的声音依旧很惊人。
我看见爹爹跟着青衣人跑过来,娘亲也来了,冲着还在树上发呆的我唤道:“箬荇,快下来说话。”
我一动不会动,青衣人抱起地上的他,然后,身子拔地而起,将树梢上头的我也顺带给抱了下来,他,他没有骗我,他爹爹真地是会飞的。
“这是你姨丈,这是你表妹,你小姨患病不在了,临终前要你姨丈带着孩子回来这里住,以后,他们就住在村口那里。”爹爹地话在我的耳边飘来飘去,原来,他真是我们家亲戚,原来他是一个女娃娃。
姨丈替她止了血,又在她身上掐了几下,青廷悠悠然地醒过来,张开眼,居然没有要哭的意思,小手抓着她爹爹的衣襟,第一句话是:“爹爹,我是自己不小心摔下来地,青廷没有用,不会轻功。”
姨丈对她的话没有异议,指给她看:“青廷,这是你表哥,这两位是你的姨母和姨夫。”
她声音软软地各自问好,最后才冲着我笑道:“原来你是表哥。”
是,我是她的表哥,她是我的表妹。
额头的外伤很快结疤复原,不过歪歪扭扭地那个印子很不好看,青廷倒不甚在意,不过有天,我听到有个丫鬟逗她,表小姐,你脸上有这么块疤,以后嫁不出怎么办。
她大概也不是很明白,什么叫嫁不出去,一时怔怔的,回答不上来,再然后,慢慢地抬起手来,摸摸自己地额头,小声道:“是不是这里很丑。”
我大步地走过去,将她另一只手一拉,还是软软的,想捏着团棉花糖,很大声地对着她嚷道:“青廷很好看,一点不
“哦。”她跟在我身后,两个人一直走,一直走,她也没有问我要带她去得哪里,直到我地脚步停下来。
回转身,我问她道:“我摸一下你的疤,行不。”
她点点头。
我很是小心翼翼地摸住,比原来地皮肤要高出一点,颜色也要深一点,是种怪怪的粉红色,她还在那里说着:“表哥,早就不疼了,青廷不怕疼。”
是,摔得那么重,她连半点眼泪都没有掉。
“娘亲走地时候,我答应过,青廷以后都不会哭,青廷要勇敢。”她的小拳头握得紧紧的。
“青廷。”我轻声唤她的名字。嗯?”清澈如水的眼,信任地看着我。
“要是你长大,要是你愿意,我娶你好不好?”我大概是也跟着她一起把脑子摔坏,才会冷不丁地冒出这句话来,她疑惑的样子,让我脸红心跳,恨不得扒开跳地缝钻下去。
我才多大,她才多大。
不过,她像是想明白,很用力地点头,对我说:“好。好的,表哥。”
我更紧地握住她的手,不想放开。
爹爹回来说,姨丈和青廷出事的时候,我正在练字,后面的话都没有听清楚,将毛笔一扔,拔腿往外头跑。衣服上沾染到墨迹都没有察觉,娘亲在身后扯着嗓子喊:“箬荇。你给我回来,给我回来,危险哪,回来啊!!”
危险。我就是知道危险才要赶过去,青廷,青廷她在哪里。
姨丈的样子这样狼狈,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头发散乱的样子,手里提着一柄长剑,剑尖还在滴血。他听到我匆忙而来地脚步声,转过脸来。一刹那,我以为他是被什么修罗附体。几乎要扑过来噬血的样子,待看清楚我的容貌。才好似松一口气,他问道:“箬荇。这里很危险,你来这里做什么,快点回去。”
每个人都让我回去,我回得哪里去。青廷呢,青廷哪里去了。”我急问道。
“我不知道,他们将她掳走,藏到了哪里,我找不到她。”姨丈将剑收起来。
“那抓走她的人呢,姨丈你问他们啊。”
“人都死了。”他的回答让我心惊,这些人都是从哪里来的,随便杀人都没有官府来管的吗,姨丈他又是什么人,娘亲每次提及姨丈和小姨时,脸上有一块肌肉总是不停地在跳动,她不自觉,我却看得分明,大人们都知道,却不肯告诉我。
“要把青廷找出来啊,青廷她有危险。”我伸手去推姨丈,才发现他身上的伤不止两三处,割破地衣料里面渗出鲜血来,不知是哪里得来的勇气,我大喝一声道,“我去找她,我要去找青廷。”
“好,我们一起去找。”姨丈定定神,侧过头想一想,大致指出个方向,“应该在那里。”
我们一处一处地去找,犄角旮旯都不敢放过,姨丈地耳朵很灵敏,只要是很细微的声响都逃不出去,但是每次我问有没有听到青廷的声音时,他都在摇头。
摇头,摇头,到后来,我几乎要绝望了。
那些抓青廷的坏人都死了,那么青廷……我不敢再想下去。
一直到我们找到那个院子,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住过人地院子,姨丈低声问道:“青廷会在这里头吗?”
“我好像听到她在哭。”院门失修,姨丈一掌劈开来,我已经冲进去,里面果然很久没有住过人,一股子难闻的霉味,我吃力地喊,“青廷,青廷,你在这里吗,青廷,我是表哥,坏人已经不在了。”
没有半点回音。
我不死心地趴到地上往床底下张望,最后我打开了木头衣柜的门,青廷四肢被绑的死死的,口鼻也被布条一圈一圈地固定,她根本叫不出来,没有办法回应我们。
姨丈很小心地将她抱出来,抱到院子里头,将所有的束缚都打开后,青廷还是软绵绵地躺在姨丈怀里,姨丈不说话,我也不敢问,青廷她还活着吗。
为什么,她一点都不会动了。
“箬荇。”姨丈地声音很呆板,他的手从青廷地手腕处放开,他想说,“青廷她——”
“不会的,姨丈不会地,青廷她没事的,她会没事地。”我不想听他说完,我不想听他说出那个我不要听到的字,我用两只手胡乱地摸着那张小小地面孔,摸着她额角那个已经很淡的疤痕,我叫着她的名字:“青廷,你醒过来好不好,不要吓表哥,不要吓姨丈好不好。”手指很用力地去捏她的脸,没察觉到自己的声音越来越绝望,“你醒过来,不要玩了,青廷,一点都不好玩,真的一点都不好玩。”
一股不知什么发音从她嘴巴里涌出来,长长的眼睫毛一扬一扬,那双眼就这样睁开来,冷冷地瞧着已经哭得嗓子都嘶哑掉的我,她说:“真丑。”
真丑,这是死里逃生的青廷送给我的两个字,她又活了过来。
姨丈的欢喜显而易见,不知从哪里找得许多的好药来每天喂青廷吃下去,她很乖,给什么吃什么,从来不怕苦,我偷偷塞给她糖块。她也吃,问有没有头疼脑热,只是一味地摇头,爹娘也来看过她几次,只说是孩子受了惊吓,好像突然长大了的样子,安慰了几句,便离开了。
只剩下我。我坐在她的床头,看着她吃饭。看着她喝药,看着她入睡,任凭谁来都拉不走我,有一天。房间里只剩下我们时,她问道:“你这样子不累吗。”
“我是你表哥。”我强调着说。
“我知道。”从她醒转过来以后,她不会笑了,表情冷冷,配合着孩子的五官,却有种冷艳地融合。让人不能直视。
我的手抓住她的被单,紧了松。松了紧,下决心似的说道:“我知道你不是青廷。你是别人。”
“哦?”她总算用正眼看我了,换成一副煞有兴趣的表情。“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姨丈看不出来。我能够看出来。”我抿一抿嘴,她没有否认我的话,那意思是不是说她已经承认下来,她是别人,别人冒充了青廷,“你把青廷弄到哪里去了,你把她还给我。”
她揭开被子,坐起来,颇为为难的回答:“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这里了,她去了哪里我并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