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敌舰越来越远,前面隐约能看到岸边的轮廓了,船上众人的心情似乎也从悲伤中走出。
常威正想钻进大被里去,却猛听到轰的一声巨响,突如其来的一炮弹正落在船旁,掀起的巨浪竟一下子就把小船掀翻!
常威猛地伸手一抓,却只抓住了棉被,眼看着颜如玉、羽飘翎从眼前滑过,一头栽进水里,然后冰冷的海水也湮没了自己的脑袋。
寒冷飞快地摄住了躯体,浸饱了海水的棉袍似有千斤重,直拽着常威朝海底沉去,而更让他心焦的是二女水性如何,拚命地脱掉棉袍,只留下了贴身的小衣,只是一手提着神兵剑,就连短火铳也被他忍痛丢进了海水中,等浮出水面,看到的情景却让他的心一下子都冻住了。
距离三丈远,四只胳膊半伸出海面上胡乱拍打着,让那两个秀乌亮的人头在水中忽沉忽浮,这典型的溺水者挣扎的形象,让常威顿时明白过来,最担心的事情生了,羽飘翎竟然是旱鸭子、而颜如玉的水性还不足应付大海!
而更不幸的是,不知为什么,两人跌入水中的时候还在一起,此刻却分开了一段距离,而常威却恰好在两人的中间!
“相--公!”
“爷!”
两人在头探出水面的一瞬间齐齐出了求救的呼唤,羽飘翎更是看到了他,双手拚命拍打着海水,想游过来,却被海浪越推越远,眼中满是对死的恐惧和对生的留恋。
难道诸事顺利的我连老天爷都妒忌了吗?!竟然残酷地把这两个花样少女的生死选择权交到了我的手中!这样冰冷的海水,救一个人已是我所能的极限,妄想两个一起救,最后只能落得个同赴黄泉的下场啊!
此生而彼死,此死而彼生,如果在这一刻用铁锤轻轻敲击常威的心,怕是一下子就敲出无数水晶碎片了。
瞬间的犹豫后,常威便向颜如玉那儿划水了,只是刚挥舞起手臂,颜如玉的眸子里就突然爆出一朵璀璨的光芒,它把所有的恐惧与不甘驱赶的一干二净,留下的只是心花怒放的欢喜。
也就在这同时,她的手臂不再在空中乱舞了,却是轻灵地一转滑入了水中,缓缓凫起了半个身子,冲他做了一个鬼脸。
“哼!”
常威恍然大悟,气闷的哼了一声,她哪里是不懂水性?分明是借机刺探自己啊!如玉什么时候也学会耍心机了?不,大概是因为突然出现的羽飘翎带给了他危机感和不安吧,还有生理原因让她心情动荡起来了吧。
无奈的瞪了她一眼,反身朝羽飘翎游去,炮弹不疾不徐地落下来,一枚甚至正砸在一艘小船上爆炸了。常威奋力拨开那些残肢断臂和四分五裂的船板,在羽飘翎即将沉入水下的一刹那,抓住了她的手。
一掌击在她的后背上,逼出几大口水,羽飘翎才清醒过来,眼波一转,见身后是常威,目光陡然变得极其迷离,竟是说不出的柔弱,让人忍不住的心生爱怜。
“哈啾!”
后面颜如玉打着喷嚏游了过来,身子贴在常威身上,他这才觉她也把厚重的棉袄脱掉了,饶是水寒刺骨,依然能感觉到那双亲昵地缠在自己腰间的大腿是多么的修长丰腻,那对从腋下绕到自己胸前的藕臂又是多么的玉润珠圆。
“奶奶的这个小妖精,越来越撩人了,若是夏天,老子不当场做了你才怪。”小兄弟虽然挺了几下,可冰冷的海水还是立刻就把它打回了原形。
“羽妹妹,飘渺不是在湖边吗?怎么你不会游泳呢?”颜如玉湿漉漉的脑袋搭在常威的肩上,哆嗦着问道。
啧,这个颜如玉,今天还真是性情大变,吃起醋来竟然没完没了?
“如玉,快帮我把小羽的棉袍脱……”
话没说完,又一个炮弹掀起的巨浪砸了过来,险些把羽飘翎重又砸进浪里,常威连忙拉住她,不等颜如玉动手,便去解她棉袍的扣袢。
“搂住我,双腿自然的打水。”扔了块木板给颜如玉让她紧跟在身后,常威自己也抓住一块木板,一只手则抱住羽飘翎,踩水向岸边游去,一面教她浮水的秘诀,一面四下张望。
三艘小船竟然全部倾覆了,海面上依然活动着的水师士兵不过十个,这种水温,没有内力的人很快就会被冻僵,然后九成九会葬身海底。
不远处常威竟现了吴思远的身影,她正趴在一口大木箱子上吃力地转动着脑袋查找着什么--想来定是海水把她激醒了,旁边则是两个年轻人惊惶的推着箱子向岸边游去。
“大人!”
他看到了常威,顿时欣喜地叫了起来,拚命地向常威挥手。
过度的热情让印象中颇为沉静的吴思远显得颇有些怪异,不过,眼下大家都在生死边缘,什么异常的情绪都可能出现,常威便不再猜疑,奋力游到他身边,让羽飘翎把住箱子,看她渐渐能自己踩水前行,心情一松,一阵浓浓疲倦霎时袭上了心头。
“嘶好冷……呼好热……”
脑海里纷沓而至的画面,彷佛一出出的戏,乱哄哄的你方唱罢我登场,让周身忽而热如炭火,忽而冷若寒冰,终于常威忍受不住,大吼了一声,人猛地醒了过来。
“你……是谁?!”
常威头昏目眩,尚不十分清醒,可就在肌肤恢复了知觉的时候,猛然现靠着一个不大认识的人。
“大人,你醒了,感觉好些了吗?”
这人扬起脸来,圆脸上满是关切之色。
“吴大人?!”
“吴大人,我的两个同伴呢?”
“大人,且放心,那两为姑娘都很安全,只是感染了风寒而已。”
“带我去看看她们!”
“好。”
常威爬起身来,才有时间打量这间屋子,房间布置得相当雅致,黄梨木和红木的家具都是当今流行的款式,做工也精致,墙上挂着一副仕女图,竟是唐伯虎的真迹。花架鱼缸等等摆设也与江南的富贵人家别无二致,而透过窗棂,外面小花园里几株红梅正在怒放。
“这绝不是普通的千户军官能住的起的地方!”
以吴思远的官职,无论怎么能捞钱,也置办不起这种雅致的居所,除非?!
小衣轻裘都整齐的叠放在床头,上面还压着擦拭一新的神兵剑和破阵弓,穿戴整齐的常威被引到了隔壁。
罗纱帐里的颜如玉、羽飘翎并头而睡,海水长时间的浸泡让二人现出了本来面目,两张妙绝人寰的秀颜上都是娇红一片,直如两朵并蒂红莲一般。见到他探进头来,两人都是嫣然一笑。
“怎么样,你们觉得哪儿不舒服?”
“浑身都疼,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累死了。”羽飘翎撒娇道,颜如玉却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问过一帮服侍的丫鬟,确定两人只是有些脱力,感染了风寒,有些烧。
伸手摸了摸颜如玉的脑门,果真有些烫手,让侍女拿来湿毛巾冷敷,抬手去试羽飘翎的体温,甚至比颜如玉还高,心中不免有些焦虑,习武之人尤其是武林高手平常不易生病,一旦病来则势若猛虎,眼下三人齐齐病倒,万一有人来袭,顿成待宰羔羊。
“那铁甲舰,是冲田的,没错吧?”
温言劝慰二女安心养病,常威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一口气喝了一大碗红糖姜汤,钻进被子里,没好气地问道。
坐在床对面太师椅上的吴思远闻言眼睛一亮,点头道:“正是!来袭的正是冲田的旗舰‘三笠’!”
随即神色一黯:“可惜我们消息错误,让他轻易得手!苍山铁上三十三人,生还的只有八人,我两个堂兄弟也战死了!”言下不胜唏嘘。
吴思远悲则悲矣,可脸上却昂扬着复仇的斗志,看起来还有后手似的。
“下官没有后手,却有强援!”
听他骤然改了称呼,常威心中就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待他希冀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常威心中便愈加了然。
“大人新督江南,权倾天下,武功盖世,此仇不报,焉为大丈夫邪?!思远愿附骥尾,血仇焉得不报!”
“原来你竟知道了我的身份!”常威心中一惊,他上船的时候只是随意报了个名字,用的也是应天推官何冲给的腰牌。
这吴思远好深的心机!明知道自己的身份却若无其事地在此周旋!
“只怪大人名声太响亮了,这等仪表、身手,身边又带着两个绝代佳人,除了大人,下官想不到别人了。”在常威的凝视下,吴思远微微一笑道。
“就凭冲田?休想伤到我一根毫毛!”
倭寇在我大明海域竟敢如此猖獗,就算针对的不是自己,常威亦是怒冲冠,不用吴思远激将,常威都会亲率舰队剿了这股倭寇,可常威绝不是什么毛头小子,不会被吴思远利用,这个千户军官怎么看都有些不对劲。
“大人此言差矣!”他的话颇出吴思远的预料,他眉毛一挑,肃容道:“冲田狼子野心,所图非小,自去年大掠泉州以来,与海盗相互勾结,妄图称霸东海,不趁其弱小之时将其剿灭,养虎为患,悔之晚矣!”
“朝廷虽轻视武将,却重军功,特别是文臣行武事者,尤受朝廷重视,朝中几个封疆大吏莫不如此,大人欲建功于社稷,于朝堂更进一步,剿灭冲田之功劳实在不可放过啊!”
常威心中一震,吴思远对朝局研究如此之深,绝不像是个小千户才对,他所图非小吧!
可他说得句句都是实情,本朝重文轻武,却重军功,别人暂且不说,几个与江湖隐约有些干系的大员如漕督藤乐山、大名鼎鼎的王之臣、王在晋、袁崇焕,乃至自己的老师袁可立,无一不是以文臣行武事后得到重用的,而军功尤重边患和贼寇,若真能一举剿灭冲田集团,定然大大有利于仕途。
不过,这是对普通官员来说,对常威这种级别,这种军功的人来说小小的倭寇冲田集团算不上什么,不过,他却是别有打算。
他已经开始飞快地盘算这种可能性,以沈匡在苏州地界被袭为借口,亲手督办冲田一案,冲田6上的老巢定然隐秘,不易查找,而且,一旦打草惊蛇,他远扬海上,就几乎不可能抓住他了。更难的是他的底细还不清楚,算来算去倒不若把这场功劳送给闲的慌的傅舟子,两人再次合作,松懈军功给他来得稳妥些。
常威胸中虽已波澜起伏,脸上却丝毫不露,吴思远窥不破他的心思,脸上闪过一丝焦虑,突然眼圈一红,泣道:“两个兄长战死,下官本已万念俱灰,只是想要报仇雪耻,却尤为不易,我大明水师,这些年来武备松弛,想要剿灭倭寇,唯有用私兵……”
这点感冒烧的小病,常威倒也不在意,等二女稍稍好了一点,三人就从松江府启程,让四通的马车将二女送回镇江。
常威自己绕道去了吴淞江口,身为南京五军都督府中军都督佥事的傅舟子就驻扎在这里,常威带来的倭寇的消息,对别的军官是噩耗,对一心想打仗的傅舟子来说可是好消息。
常威的提议,只要上疏朝廷,再有徐公爷举荐,两大国公共同推举,朝廷绝对没有不准的道理。
况且,如今的兵部尚书可是王在晋,内阁辅是袁可立,管钱粮的户部尚书是常威的大哥常宽,可以说常威的势力已经大到让任何人正视的地步了,他的提议连魏忠贤都不敢轻易否决,否则,两大势力就有开战的风险。
“只要摺子递上去,事情基本上就能定了,我这里先做准备工作吧。”傅舟子满脸都是兴奋之色。
“我已经通知过徐公爷了,他已函给南京、浙江、福建三省及观海、昌国、松门、盘石诸卫,请他们密切注意倭寇的动向,金山卫的一万精兵和三十余艘战舰也任由我们调动,此番若不剿灭冲田,那真是无颜面对江东父老了!”
傅舟子虽然脾气刚烈,但一到打仗的时候却无比冷静,极重视战前准备,说人员调配训练、军需物资筹措都需要时间,真正形成连续作战能力最快也要一个月到一个半月的时间,而这正好让常威有时间来迎娶唐书雪,而江南江北原本一触即的大战,也被七连环给强行终止了。
说起婚礼,傅舟子倒是笑了,“你这个国公爷又是个大财主,想来什么都不缺,送你点什么好呢?”
常威不由得笑了起来,照傅舟子以往的脾气,恐怕送礼的次数用手都能数得过来,一遇到这等事情,自然头痛,便笑道:“希爵,你还是专心考虑怎么剿灭倭寇吧,送一场富贵,可比什么都强!不过,你可不能大意,冲田这帮人跟江南世家之间有勾连,很可能是冲我来的,万事要小心!”
心情不错地回到镇江,刚进城门,竟迎面正碰上了粱克成和寇白门,寇白门淡淡地笑着,彷佛早来的春风融化了她往昔的冰冷,见到常威脸上丝毫没有尴尬,她倒是乐得扮演羽飘翎的替身嘛;倒是粱克成脸上的狂傲之色多了几分,见到常威之后,才收起一些。
“秦国公,可算见到你了,我来镇江两天了,现在才见到你。”
“原来是粱给事中啊,少见,你也回江南了?”常威脸上挂着笑,嘴里却一点都不客气。既然粱克成用官职称呼,他就还以官称。
粱克成脸色微微一变,旋即笑道:“无畏兄折煞我了,过年了,特地回来看看,这不,听说你要纳妾,我立马就来镇江了。”
“建业兄的心思哪在我身上?”常威微笑道:“根本眼里只有一个寇姑娘嘛!”
谢郎衣袖初翻雪,荀令薰炉更换香,粱克成的丰姿比之前朝的敷粉何郎、雪衣谢庄也不遑多让,与寇白门正是珠联璧合,看两人眉眼间传递着的亲昵。
粱克成说,这两日吴秀家里的几株异种梅花争相开放,吴秀便请亲朋知己前去观赏,他也接到了请帖,便邀寇白门一道前去。
常威心中蓦地一动,吴秀是苏州的富商,怎么和粱克成扯上了干系呢?莫不是为了巴结梁家?
“吴老爷不是又想收门票钱吧。”常威笑道。
吴秀主业是卖盐的,卖官盐没有多少利润,私盐屡被查禁,想来吴秀的日子也不太好过,不然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租细园。
粱克成随口说起武林大会的事情,看起来对常威和七海盟能够登顶天下第一,非常意外。
“金戈会这边的七连环毒可解的差不多了?”常威突然想起去年粱克成也是金戈会的人。
不想粱克成竟然真的知道,点点头道:“唐门狼子野心,路人皆知,可笑何冲偏偏一力庇护。”
这话说的就极为不客气了,除非他不知道常威与唐门、何冲的关系。
“一力庇护的人是我。”常威打断他的话头:“唐门向来与江南、江北武林不相干,建业兄的话可令人费解的紧啊!”
“我看整个江湖都被唐门蒙蔽了!”粱克成斩钉截铁地道,只是听常威公开维护唐门,他眼中还是闪过一丝讶色:“莫非无畏兄纳了唐四小姐,所以爱屋及乌?”
“是啊!”常威将目光投向了寇白门,明媚阳光下,那张无瑕的脸虽然有些苍白,却隐隐透着两分熟悉的潮红,让常威心中一阵不爽:“你干脆说我假公济私好了,嗯,不过,我确实是在维护唐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