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翻,觉得里边在讲我不知道的知识,所以就带回家读完了。”他又问:“后来书呢?”我说:“一本没头没尾的书,不值得收藏起来,做饭时烧了。”他一拍我肩,“烧了就对了!我也同意你的想法。但那你也得装出高兴‘敬祝’的样子,而且绝对不能对别人说起你刚才那番话!”其实,不仅志松,树起、云河、松山、玉刚四人,也都同意我当年对现实的不少看法。我记得云河曾当着我的面对另外三人说,有时候喜欢听我的一些想法。而平时最为少言寡语的玉刚则说过:
难怪“文革”一起,首先要烧书……又一次提到这事,志松说:“忘了那本书里是怎么写的!你要把‘敬祝’当成好玩儿的事,我就是当成好玩儿的事。或者,心里也可以这么想,咱们真正敬祝的是咱们爸妈。”
我愣了愣,原来他心里是这样想的!从第二天,一日三餐他必叫上我和他一块儿进食堂。他先大声说出头几句,我只跟着说“万寿无疆”四个字。这种“仪式”并没持续多久。麦收一开始,所有知青都领教了什么才叫“累”,人一累,谁都没那种坚持下去的精神了……我下乡前,家中被褥正好够家里用,所以我只带走了一床旧被子,没带褥子。第二年的布票棉花发下来之前,一年多的时间里,我一直睡在志松的半边褥子上。半夜一翻身,每每和他脸对脸了,正所谓“同呼吸,共命运”,他家替他考虑得周到,他带的东西齐全。而他的,基本上也可以说是我的。他的手套、袜子、鞋垫、短裤、衣服,我都穿过用过。他还多次向其他知青声明:我有保护梁晓声的责任啊,谁欺负他就是欺负我!尽管没什么人欺负我,但是他是真的可以随时为我出头的。
1969年的10月末,又一百多名知青在深夜被卡车送进了连队。他们还没全从车上下来,我和志松就听到谁在一声接一声喊我俩名字。我循声过去,车上站着云河、松山、玉刚三个!
沉默寡言的玉刚一见我俩,乐了,大声说:“要是你俩不在这个连,那我们仨就不下车了,肯定再坐这辆车返回团部,打听清楚你俩在哪个连,要求团里重新把我们分去!”
我和志松自是喜出望外,逐个拥抱他们,激动地流下了眼泪。他们三个本是可以去哈尔滨附近的一个团的,为了能和我俩在一起,才报名到了离哈尔滨最远的地方。
志松埋怨他们没写信先告知一下,云河说就是要给我俩一个惊喜嘛!松山憨厚,说因为是临时决定,走得急,只从志松家和我家各要了一封带给我俩的家信就来了。
那时树起已如愿在上高中。不过仅仅一年之后,他也下乡了,而且失去了来兵团的机会,插队去了黑龙江省边陲的饶河边上一个鄂伦春族为主的小村。他从那个小村寄了信给我们,我们才知道这些,个个都怅然若失,觉得这实在是我们的也是他的大遗憾。
如今回忆起来,我在兵团最舒心的时光,便是那之后的两年。与四个亲如兄弟的同学朝夕相处,日子虽艰苦,却也有着快乐的色彩。友谊如一盆炭火,温暖着我们。
那两年我像有多位家长的独生子--我因家事而犯愁了,他们就围在我身边安慰和劝解我,偶尔志松还会为我唱歌;冬天到了,云河见我的棉裤太处露棉花了,就将他自己舍不得穿的,兵团发的一条新棉裤“奉献”给我了;玉刚和松山亲自动手,给我做了一床新被子;我要回家探亲了,他们都主动问我打算给家里带多少钱,由他们来凑;我探亲回来了,路上将志松家捎给他的包子吃得一个不剩,他也只不过这么抱怨:“你这家伙太不够意思了吧?怎么也得给我们一人留一个呀!”……
那样美好的时光,仅仅两年多就结束了。先是志松调到团报导组去了,在国庆和春节的长假期间才有机会回连队看我们几个,最多也就住一两天。接着云河调到别的连队当卫生员去了。两年后,志松上大学了,松山和玉刚调往其他师的化工厂去了。
而我,则经历了当小学老师、团报导员以及被“精简”到木材厂抬大木的三次变动。
正如我亲密的同学们所经常担忧的,我的知青生涯落至孤苦之境,最终竟真是由于思想由于话语。
但即使在那两年里,我的思想仍有一处可以安全表达的港湾,这便要说到徐彦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