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椅不大,观主坐在里面却显得很宽敞,因为他现在很瘦弱,哪怕裹着毯子,也占不了太大的地方,就像再伟大的人死之后,也只用一个匣子便能装下,当然,我们并不能用这一点来否认那人生前的伟大。
他静静看着灰色的天空,天空落在眼里,微显黯淡,早已不似进长安城那天意气风发,他现在是一根风中的烛,正在度着最后的残年。
如果不去思考善恶道义或者人类前途这些问题,观主当然是位伟人,哪怕现在已经变成废人,风烛残年时刻要做的事情,依然是伟大的事情。
把昊天都放在自己的筹谋之中,谁敢说这不伟大?
隆庆在旁低声应下,沉默了很长时间,忍不住问道:“万一?”
观主说道:“没有万一。”
他是千年来道门最了不起的人物,他是最虔诚的昊天信徒,哪怕他在算计昊天,依然如此,他永远不会怀疑昊天无所不能。
“没有人能杀死昊天,夫子不能,佛祖自然也不能。”
隆庆看着灰色的天空,说道:“但佛祖把昊天收进了那张棋盘里。”
观主说道:“那张棋盘里才是佛祖的极乐世界,我虽然看见佛祖涅槃,但我知道涅槃是什么,我知道他想做什么,只是徒劳。”
隆庆说道:“弟子不解。”
观主说道:“昊天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哪怕她认为自己不知道,她还是知道,天算算不到,还有天心,她的天心落处便在那张棋盘之间,她自己想去,不然她为何要在人间寻找佛祖的踪迹?”
隆庆问道:“昊天为何要找那张棋盘?”
观主说道:“因为那张棋盘能让她重回神国。”
隆庆说道:“弟子还是不明白。”
观主说道:“不要说你不明白,便是她自己都不明白。”
隆庆眉头微皱说道:“但老师您明白。”
“因为昊天给过我谕示。”
观主指向晦暗的天空,说道:“不是道门想算昊天,更不是我想借佛祖之局杀死昊天,而是昊天自己想回去。”
隆庆沉默了很长时间,他明白观主的意思,就算佛祖在棋盘里杀死昊天,那也只代表帮助昊天回复成最纯净的规则。
只是……这真是她自己的想法吗?还是神国里昊天的想法?她和神国里的昊天究竟是什么关系,谁才是真正的昊天?
“都是昊天。”观主说道。
“如果佛祖真的在棋盘里,把昊天永远镇压,甚至占据,即不杀她,又不让她出来,那她如何回到神国?”
隆庆说道:“讲经首座一年前便说过,只有佛缘,没有天意。”
听到他说的话,观主忍不住笑了起来,笑的很是欢愉,天真无比,就像是在树屋里偷拆礼物的孩子,甚至流下泪来。
“除了昊天自己……哪里还有永远这种东西?她或者死在里面,从而重归神国,或者活着出来,还是重归神国。”
观主接过隆庆递过来的手帕,擦掉脸上的泪水,笑着说道:“谁能困得住天?天空又怎么可能被困住?纵使能逃得过天算,又如何逃得过天心?就算你能逃过这方天,又如何能逃得过那方天?连昊天都逃不过她自己的心意,更不要说什么夫子什么狗屎佛祖了,真是可笑啊。”
隆庆还是没有听懂,昊天如果死在棋盘里,或者能够变成规则重回神国,可观主为什么如此肯定,就算她活着出来,也会回到神国呢?
观主有些冷,举起枯瘦的右手。
中年道人在轮椅后面,一直没有说话,此时推着轮椅向石屋里走去。
观主给隆庆留下一句交待,然后疲惫地闭上眼睛,开始养神。
“告诉熊初墨,开始准备吧。”
…………晨钟与暮鼓,春花与秋实,泡菜与米饭,黑鸦与小溪,佛经与天空,湖水与白塔,时间与空间,似在流动,又似静止。
宁缺读完了数百卷佛经,又开始读那些前代高僧留下的笔记,伴着钟声静默修行,佛法渐深,心思自然宁静如井,水痕不生……
桑桑还在看天,有时候在小院里看,有时候在湖畔看,有时候看溪水里凌乱的天空,有时候看湖水里静谧的天空,怎么看都看不厌。
某日清晨,宁缺做完早饭来到白塔寺里,如往常一样与那位叫青板僧的痴呆和尚说了些闲话,便自去禅房读经。
看着佛经里某妙处,他心生喜乐祥和之念,浑然只觉禅心通透,听着远处殿里传来的钟声,仿佛要忘却一切烦恼忧愁。
忽然间,他看到墙上出现了一个影子,那是烛光落在他的身上,从而在墙上留下的身影,那影子正盘膝而坐,似在修行。
他这才发现窗外天色已暗,已到了深夜,不由暗自感慨,佛法果然高妙,读佛经能够忘却时间流逝,自然能忘记忧愁苦厄。
桑桑今天没有随他来白塔寺,想着她还在家里等着自己回去做晚饭,宁缺把桌上的佛经收拾好,吹熄蜡烛,便准备离开。
就在跨过门槛的时候,他忽然收回了脚步。
他站在槛内,沉默了很长时间,额上渐有汗珠渗出。
他想要回头,却有些不敢回头,心里有种极为强烈的感觉,只要回头,便会发生很可怕的事情,美好的生活会一去不复返。
他挣扎了很长时间,最终还是转过身去。
因为他很好奇,对于人类来说,这是最能战胜恐惧的一种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