扳倒一个备受恩宠、威权赫赫、作恶多端的大奸臣,谈何容易?前仆后继者,既有赤胆忠心的小吏、正直为公的大臣,亦有十足的机会主义者、“高明”的幕后导演……而义正词严的弹劾无法奏效,充满阴谋与权术的做法却取得了成功。这就是明朝大臣弹劾严嵩的真实写照。
严嵩何许人也?明朝嘉靖年间政坛上权势显赫、作恶多端的大奸臣,人所共知。一般百姓对严嵩的了解,并不是从《明史·奸臣传》,而是从小说和戏曲中得来的。从严嵩在世时起,抨击他的作品就络绎不绝,《宝剑记》、《鸣凤记》、《金瓶梅》、《喻世明言》、《一捧雪》,直至《盘夫索夫》之类,人们看到了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权奸形象。
然而,在严嵩得势的时候,要把这个政坛炙手可热的大人物扳倒,却并非易事。道理很简单,有皇帝为严嵩撑腰。
出生于江西省袁州府分宜县的严嵩,自从进士及第以后,一直官运亨通,从翰林院、国子监这些清闲职务做起,逐渐爬上礼部尚书的台阶,进而成为内阁大学士、内阁首辅(相当于宰相),在嘉靖二十一年到四十一年(公元1542年~公元1562年)间专擅朝政达二十年之久。当时的皇帝明世宗刚愎自用、猜忌多疑,而又笃信道教,在宫中清虚学道,潜心修炼,根本无心治理朝政。正如海瑞在《治安疏》中对皇帝的批评:“二十余年不视朝,纲纪弛矣”,“天下吏贪将弱,民不聊生”。这样的皇帝当然需要一个能够投其所好的、让他放心的内阁首辅,来摆平朝廷政事。
严嵩正是这样一个人物。严嵩与皇帝的关系处理得非常和谐,马屁工夫十分了得。为了迎合皇帝学道潜修,经常代皇帝起草一些具有浓厚道教色彩的“青词贺表”。以严嵩的进士出身以及在翰林院的磨练,所写的“青词”自然非等闲之辈所可望其项背,深得皇帝欢心。严嵩也因此而博得“青词宰相”的美名。
严嵩的投其所好当然决不仅止于此,而是全方位的。有人说得好:皇帝刚烈,严嵩柔媚;皇帝骄横,严嵩恭谨;皇帝英察,严嵩朴诚;皇帝独断,严嵩孤立,因此君相之间“如鱼得水”。皇帝把严嵩视为心腹,威权震慑;严嵩把皇帝当作护身符,权势显赫。严嵩大权在握,擅权乱政、结党营私、贪赃枉法,无所不为。严嵩的儿子严世蕃代行父权,俨然一个“小丞相”。严氏父子把持朝廷,政坛一派乌烟瘴气。
一些刚直不阿的官员,秉承儒家伦理道德准则,不畏权势,前仆后继,上疏弹劾严氏父子。几乎没有一个能够逃脱严嵩之手,不是充军,便是杀头。
嘉靖二十九年,由于严嵩的失职,导致蒙古铁骑兵临北京城下,震惊朝野,史称“庚戌之变”(嘉靖二十九年为庚戌年)。由此而激起公愤,舆论哗然。但是朝廷中的高级官僚慑于严嵩的威势,个个噤若寒蝉,没有人敢于向这个权奸发起挑战。
然而,政坛上毕竟还有一些不畏权势,置身家性命于不顾的官员,在黑暗中透出一丝耀眼的光亮。因而,严嵩的晚年,日子并不好过,对他的弹劾,从未间断过。
嘉靖三十年,一个在锦衣卫掌管文书的小吏沈炼挺身而出,以为“庚戌之变”的城下之盟是奇耻大辱,“出位”(超越职位)弹劾严嵩。沈炼的奏疏题目直截了当——《早正奸臣误国以决征虏大策》,矛头直指严嵩、严世蕃父子:“今虏寇(指蒙古)之来者,三尺童子皆知严嵩父子之所致也”,当此危急关头,必须清除严嵩父子奸党,激发忠义,才可以化险为夷。沈炼在奏疏中揭发严嵩父子十大罪状,概括起来就是三点:专擅朝政、贪赃枉法、结党营私。
皇帝接到这份奏疏,命内阁大学士李本代他起批示(当时叫做“票拟”)。李本慑于严嵩的威权,不敢自作主张,便向严世蕃征求意见。向被弹劾者透露弹劾内容,并且征求处理意见,看来十分荒唐,却又在情理之中,因为他们原本就是沆瀣一气的同党。严世蕃与严嵩义子赵文华一起炮制了“票拟”,李本全文照抄。这份皇帝圣旨传达的恰恰是严嵩父子的旨意,结果是可想而知的。“圣旨”指责沈炼超越本职权限(即所谓“出位”),“恣肆狂言,排陷大臣”,希图博取“直名”。是非颠倒,严嵩父子安然无恙,沈炼却遭到严惩。在一顿杖责之后,沈炼被革职流放塞外。六年后,严嵩父子无端捏造“谋叛”罪,处死沈炼,其长子充军边疆,次子、三子被活活打死。
严嵩以这样的手法向人们显示,要想扳倒他的人决没有好下场。
然而,正直官员并没有被吓倒。嘉靖三十二年,刑部员外郎杨继盛再次挺身而出,上疏弹劾严嵩十大罪状:坏祖宗之成法、窃人主之大权、掩君上之治功、纵奸子之僭窃、冒朝廷之军功、引悖逆之奸臣、误国家之军机、专黜陟之大柄、失天下之人心、坏天下之风俗。杨继盛还指责严嵩“五奸”:皇上的左右都是严嵩的间谍,皇上的言官都是严嵩的鹰犬,皇上的爪牙都是严嵩的党羽,皇上的耳目都是严嵩的奴仆,皇上的臣工都是严嵩的心腹。
杨继盛的弹劾较之沈炼,更加深刻,直指要害,言词也更加尖锐。以其中任何一条,都可以置严嵩于死地。但是,在当时皇帝宠信严嵩的形势下,弹劾严嵩的胜算几乎等于零。杨继盛并非不知,因此他是冒死谏诤,宁愿以自己的死来营造一种扳倒严嵩的舆论。结局早就定了。何况杨继盛书生气太盛,居然在奏疏中批评皇帝“甘受嵩欺”,“堕于术中而不觉”。并且要皇帝叫他的两个亲王——三子裕王、四子景王——出来揭发严嵩的罪恶。老奸巨猾的严嵩这次亲自出马,在皇帝面前指责杨继盛挑拨皇帝与两个亲王的关系。皇帝大为恼怒,立即下旨:“这厮因谪官怀怨,摭拾浮言,恣肆渎奏。本内引二王为词,是何主意?着锦衣卫拿送镇抚司,好生打着究问明白来说!”
杨继盛被关进锦衣卫的特务机构镇抚司中,遭受种种酷刑,要他交代幕后主使人。杨继盛身上有着传统士大夫那种引以自豪的名节正气,始终没有屈打成招,还是被毫无根据的判处死刑。临刑前,杨继盛十分坦然,赋诗明志:“浩气还太虚,丹心照万古。生前未了事,留与后人补。”至死还在对皇上表明赤胆忠心,没有一丝一毫的怨言。而皇帝却把杨继盛看作草芥,以为他是因贬官心怀怨恨,而诬陷内阁首辅,死得活该。这正是杨继盛的悲剧,寄希望于这样的皇帝,未免过于迂腐。
杨继盛之死,并没有使弹劾严嵩的风潮停息。接二连三的弹劾奏疏,不断地送进紫禁城,依然动摇不了严嵩的地位。上疏弹劾的官员却接连遭到惩处,不是发配充军,就是借故处死。
转机终于出现了。嘉靖四十年,向来善于阿谀逢迎的严嵩,一言不慎而得罪皇帝,从此失去了恩宠。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皇帝为了学道潜修,长期住在西苑永寿宫。嘉靖四十年十一月二十五夜里,一把大火把永寿宫化作一片废墟。朝廷大臣有的主张修复永寿宫,有的主张皇帝迁回大内(紫禁城),议论纷纭。皇帝征求严嵩的意见,严嵩既不同意修复永寿宫,也不同意迁回大内,而主张皇帝暂时居住南宫(重华宫)。皇帝大为恼怒:南宫这个不祥之地,先前是景帝幽禁英宗的场所,严嵩似乎有“幽禁”我的意思。内阁次辅徐阶一向圆滑,从不得罪严嵩,这时敏感到严嵩已经失宠,便乘机落井下石,提议修复永寿宫,而且以最快的速度竣工,由此而博得皇帝的欢心,皇帝把朝廷大政方针的决定权交给徐阶。
徐阶为了扳倒严嵩,自己升任内阁首辅,便利用皇帝笃信道教的弱点,收买他身边的道士蓝道行,在扶乩时,假借神仙之口攻击严嵩。据《明世宗实录》、《明史·邹应龙传》记载,这一机密信息被御史邹应龙获悉,立即上疏弹劾严嵩父子,正中皇帝下怀,终于导致严嵩父子的倒台。
那是嘉靖四十一年五月某日,邹应龙因避雨进入太监房中,攀谈中,听说皇上请道士蓝道行扶乩,得到这样几句神仙的旨意:“贤不竞用,不肖不退耳”;“贤如徐阶、杨博,不肖如嵩”。沉迷于道教的皇帝,对蓝道行的扶乩深信不疑,遂有意罢去严嵩。“帝有意去嵩”,这是一个政治信息,也是一个机密情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邹应龙以为建功立业的机会到了,连夜赶写洋洋千言的弹劾严嵩父子的奏疏——《贪横荫臣欺君蠹国疏》。其中写道:“工部侍郎严世蕃凭借父势,专利无厌,私擅爵赏,广致赂遗”;“臣请斩世蕃悬之篙竿,以为人臣凶横不忠者之戒。其父嵩受国厚恩,不思图报,而溺爱恶子,播弄利权,植党蔽贤,黩货败法,亦宜亟令休退,以清政本”。在奏疏的末尾,邹应龙信誓旦旦地说:“如臣有一言不实,请即斩臣首以谢嵩父子,并为言官欺诳者戒。”皇帝正要除去严嵩父子,邹应龙的奏疏提供了一个名正言顺的口实,于是圣旨下达:勒令严嵩致仕,严世蕃逮入诏狱,提升邹应龙为通政司参议。
民间戏曲常常把邹应龙描绘成攻倒严嵩父子的英雄,其实此人是一个十足的机会主义者。邹应龙是摸透了皇帝“有意去嵩”的心理后,投其所好,果然正中下怀。皇帝虽然罢了严嵩的官,但多年来的感情一时难以割舍,每每念及其“赞修之功”,竟忽忽不乐,便以手谕的形式告诫已经升任内阁首辅的徐阶:“嵩已退,其子已伏辜,敢再言者,当并应龙斩之。”也就是说,今后如果再有官员谈起严嵩父子的事情,那么连同邹应龙一并处死。这使邹应龙感到莫名的惶恐,唯恐因此遭来杀身之祸,迟迟不敢赴通政司出任参议之职。后来在徐阶的调护下,才惴惴不安地赴任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