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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四(2 / 2)

老骡子舀了一瓢酒,洒在豁豁身上,一个老汉抱来一抱干草铺在地上,亮盅儿点着了,有人为豁豁点燃了头一柱香。秀秀站在一边傻笑着,不知道哭也不知道悲伤。队长显得手足无措,不知道该不该向公社反映。

那啥被派去打墓了,我不知道是该走还是该留。正踌躇间,队长过来了。队长的脸上挂着极不自然的笑,他说:“齐局长,你是见过世面的人,你说说,这种事该不该向公社反映?”

我?不知道。这种主意咱不敢拿。

停一会儿鲁四也来了,这老家伙总担心我被狼吃了,踏着我的脚后跟把我跟得上上的。

听得豁豁死了,鲁四吃惊得张大了口,他来到停放豁豁的窑洞,抚摩着豁豁的脸干嚎了几声:“老伙计你怎么说走就走了,我还欠你一葫芦酒钱,你叫我到那搭给你还哩么。”

老骡子踢了鲁四一脚,“驴日的你莫装孙子咧,既然来了就干点正经事,这装殓豁豁的棺材还没影儿哩,咱知道豁豁有钱哩,钱放在那里谁都说不清,豁豁那个疯婆娘啥都不知道,总不能眼看着豁豁臭到这窑里。”鲁四说咱是磨道里推磨子,跟着驴转哩,老骡子叫咱干啥咱干啥。这一对老活宝,人都死了还骂得不可开交。

秀秀傻笑着,眼睛一直看着灶君爷的神像,鲁四走过去一把将灶君爷神像撕下来,墙上露出了一个小洞,鲁四将手伸进洞里,从洞里掏出来一个小包,打开小包一看,里边尽是些钱。

看来,这疯女人不傻。

梁峁上男女老少全都行动起来了,一头猪被估了价后抬上了肉案,有人打问着从邻村买回了柏木棺材,队长派人连夜从供销社买回了给豁豁做寿衣的布料,正个村子喜气洋洋,仿佛不是举行葬礼,而是举行一场盛大的庆典。

公社派出所的人第三天中午才来,他们在队长家里饱餐了一顿,带着白手套草草地验了一下尸,割下豁豁的舌头用布包起来,然后挥了挥手,说,埋人!

埋了豁豁村子里酒设几桌,全村人围在一起大吃大喝,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酒气,连狗也喝得七倒八歪醉醉醺醺。没有人理睬秀秀,那个疯女人躲在角落里瞪着无助的眼神看着村里人一个个像恶魔那样乱喊乱叫。

鲁四喝醉了,走不动路也下不了山,没办法我只得在梁峁上住下来。奇怪的是那啥坐在酒桌上滴酒不沾。小伙子眉头紧锁,心事重重,跟谁都不说话,好像一尊门神。他在想什么?该不是又在怀念玛纳斯湖畔秀丽的风光?仰或是在考虑该不该答应拓萍提出的条件?俄罗斯民族是不是都是这样?思维敏捷而心地善良。

朗朗晴空,新月初上。我吃完晚饭来到那啥的家,那几****一直住在那啥家中。门虚掩着,那啥不在家。我捻亮油灯,看桌子上一摞厚厚的书。高尔基的《母亲》、《在人间》,奥斯特罗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契可夫的《短篇小说集》,还有《林海雪原》《草原烽火》,《青春之歌》……难怪小伙子说话时出口成章,原来是从小说中吸取了营养。

我看书看得忘了时间,直到一灯油熬干时才突然想起那啥还没有回来。我把门掩好,沿着山间小路寻找那啥,走不多远,我看见那啥坐在秀秀窑洞的对面,对着那黑黑的窑洞发呆。

一个念头在我心里一闪,马上又被我否定了,那啥跟秀秀?不可能!那啥不可能娶一个疯子,一辈子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再说了,他就不怕别人的流言蜚语?

我在那啥的身边坐下来,看一弯新月降落在群山之中。是谁奏响了夜的旋律,那籁籁之音仿佛来自九天之上:

豌豆豆开花麦穗穗长,

榆林城里闹饥荒,

我妈妈带我讨活路,

讨吃要喝来到了梁峁上,

二升糜面卖了身,

十六岁出嫁到如今。

死鬼男人像个凶煞,

天天黑地里把我打,

烧红的烟锅子烙在身上,

皮焦肉裂疼在心上,

他不死来我难活,

他一死来我更难过,

村里人踢踏了我的家当,

人埋在土里满窑里光……

我想起了村民们坐在酒桌上,热烈地讨论着怎样瓜分豁豁留下来的六、七瓮老酒:仗义豪爽的鲁四挽起袖子满嘴酒气含混不清的嚷道:“别忘了分酒时有我的一份”。而我也坐在酒桌上心安理得的吃了个一塌糊涂……谁把秀秀放在眼里?谁考虑过豁豁的财产秀秀是铁定的继承人?秀秀瞪着无助的眼神看着村民们任意挥霍,受伤的心灵淌着殷红的血……

这时,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那啥站起来,看都没看身边的我一眼,径直走到秀秀的院子里,对着黑樾樾的窑洞大声地喊道:“秀秀!嫁给我!我娶你!”

我惊呆了。听说,人的所有行为都受神灵的支配,那么,是那路神仙支配了那啥的行为?古今中外所有的爱情故事,在那啥面前都显得暗淡无色。鬼打闪了,一道弧光将天体刺伤;银河那边,牛郎织女隔河相望。空气在一瞬间凝固,听不到山风掠过林海时的声响。

静默。有时,等待孕育着希望。我的心停止了跳动,等待窑洞里的回答。秀秀没疯!她的歌吐露出她的心声。

突然一块石头从窗口飞出,重重的砸在那啥身上,秀秀用最粗暴的方式拒绝了那啥的求爱。那啥弯腰将那块石头拾起,擦了擦石头上的土,将石头装在衣兜里,默默地走出了秀秀家的院门。他无视我的存在,将我凉在一边。

回到那啥的家,点亮油灯,那啥把那块石头掏出来,握在掌心里摩擦着,半天,他突然十分肯定的说:“秀秀没疯”!

“是的,秀秀没疯”。我也十分肯定的回答。“可是——”我想说秀秀看不上你。

“这块石头把我砸灵醒了”。那啥说,“豁豁死得不明不白,这阵子我向秀秀求爱,无异是把头往胶锅里塞。但是,我今晚达到了一个目的,我把信息传达给秀秀,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在真诚地关心着她。”

我想起了一首古诗: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秀秀在用一种特殊的方式告诉那啥:我明白你的心!

“我要娶秀秀。秀秀是我的自留地,我要在我的自留地里种出一大堆孩子,——一大堆!”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听到有人把自己心爱的人叫做“自留地”。我敢说这是我一生中听到的最美的爱情宣言,那宣言来自山的腹腔,那么直截了当,那么直言不讳。我惊诧那啥那种创造性的发挥,那啥冷峻的脸上勾勒出一种无与伦比的坚毅,那啥的瞳仁在暗夜里熠熠生辉,我想不出什么词儿将那啥赞美,我愧恨自己语言的羞涩,我听见自己说:——那啥,我支持你……

第二天,那啥在暗夜里向秀秀求婚的消息在村子里炸开了锅。满村的人异口同声的说那啥想老婆想疯了,竟然看上了秀秀!他们把秀秀隔窗子扔石头的事编得活灵活现,他们说那块石头正好砸在那啥腿中间的那个地方……没有人怀疑那啥害死了豁豁,那啥的善良人人知晓。可是几天后那啥被公安局带走了,那啥成了害死豁豁的疑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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