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令羽看得很仔细,待细细揣摩完李中堂那份《殿阁补阙折》上的最后一个字后,已过去了近一壶茶的功夫,他极为小心的把奏折合好,颇为郑重地放在了身边的几案上。
张佩纶饶有兴味的看着任令羽得这些举措,“治明,可有所悟?”,他问道。
世事洞明皆学问——若不想辜负中堂大人对他任治明所下的这七字考语,那他应该能把此折中暗含的深意一眼洞穿才行!
“厉害!”,任令羽轻轻吐出两个字,大概是感觉意犹未尽,他略迟疑了一下,方才继续道:“当年李中堂一纸《参翁同书片》,人送‘天下第一折’,如此此折一出,此名号便可易主了……”
“哦?”,听到《参翁同书片》五字,张佩纶眼中已是波光一闪,他似笑非笑的道:“当真?”
“幼樵兄……”,任令羽伸出手轻轻摩挲着那个抄本的封皮,淡淡一笑,缓缓地道:“有些事情,说透了,反而不如‘一切尽在不言中’……”
“只怕未必吧?”,张佩纶还是那副古怪暧昧神色,“中堂此折,其实也不过是为国取材而已,何谈‘天下第一折’之名?’
任令羽则同样报之以微笑:“当真要说?”
“洗耳恭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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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就听说中堂大人久居翰苑,学贯古今,今日一见此折,方知名不虚传。能这般言简意赅的将唐季以来中枢官制变更一一道来,便是一般人所不及的了。”,任令羽也被张佩纶明显流露出的考较之意激起了好胜之心,因此说话也就不再那么遮遮掩掩。
张佩纶则只是微微一笑。任令羽这里说地是《殿阁补阙折》地开篇部分——“臣文华殿大学士太子太傅总督直隶军政兼领北洋通商事务大臣李鸿章顿首谨奏:唐季宣内翰。典制北门;宋时设馆阁。备位中枢。前朝之文渊。国初之三院。皆辅臣之设。宰衡庶政。公议军国。社稷器也。自世宗以军机领政。内阁乃为虚相;至高宗定三殿三阁。学士遂成尊荣。”
而这只能算是主餐之外地开胃小甜点。距离戏骨。还远地很呢!
任令羽则对张佩纶脸上罕有地轻慢之心丝毫不以为忤。而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至于起自曾文正公这一段……幼樵兄。中堂之公忠体国。可照日月啊!”
张佩纶险些扑哧一下笑出声来。他急忙抓起眼前玻璃杯里地红酒。猛地喝了一口。压下自己胸腔中漫溢地笑意。
公忠体国么?但看字面之意。似乎地确是如此——“先师抚定东南。中兴国祚。望溢中外。威制海内。乃得以武英殿终。臣以鄙陋。蒙太后皇上垂爱。自甲申始殿文华。至今已七载春秋。伏念臣受恩最早。荣眷最深。每念时局冗巨。常叹朽躯衰痛。惟以殿阁漏位。中枢阙令。不敢辜恩辞政。然望花甲之老骥。纵供驱驰。势难久远。为朝廷社稷计。伏请太后皇上简拔贤臣。遴选杰士。衔以荣恩。任以充要。”
——先师曾文正公扫平发匪。匡扶社稷。也不过是以现实五位大学士中排序第二地武英殿大学士终老。而老臣却得以太后授以文华殿这殿阁之首!知遇如此。故虽然年老体弱。仍勉力支撑……
刚刚看到这里时任令羽几乎已经忍不住要低声骂娘了,老家伙就差说自己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诸葛武侯了,虽然从穿越之初到现在任令羽已经犯下了一系列剽窃罪行,其无耻的程度也一路水涨船高!但在李中堂这般毫不忌讳的向自己的老脸上贴金的举止面前,他猛然间发现自己在无耻这一项上其实还是大有继续发展空间的!
至于后面的“遴选杰士”这一戏眼,则已经牢牢咬死了乃是“为朝廷社稷计”,只要守住了这一条,那李中堂接下来无论说什么都是出自一颗“公忠体国”之心,就算其中略有什么不当之处,也不过是思虑不当的小咎小过而已……
小处即便有错,大节依然不亏!如此字字计较步步为营,李中堂这“晚清第一铁笔”的名号,也当真不是浪得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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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佩纶眼中已流露出浓浓的欣赏之色:“然后呢?”
“然后?”,任令羽略作思忖,开始考虑要不要提醒张佩纶一下他眼前的那杯红酒其实是张景星喝剩下的,但最后还是决定放弃——不知者不罪,自己也没必要这么恶心别人……
“然后么……中堂为人坦诚,以我北洋之实际明告太后;又不计前嫌,襟怀坦荡,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真丈夫也!”,任令羽毫无羞耻之色的继续为李鸿章大吹法螺,仿佛丝毫没有看到对面的张佩纶憋笑已经憋得几乎抽了筋!
以我北洋之实际明告太后——“恭逢太后甲子圣寿,臣以极品之位,无锱铢货殖之献,唯以公心,举荐朝野贤达,以为太后寿贺之礼”,老头子说这句话,简直就是唯恐慈禧太后气不死!
——海军军费都拿去修了颐和园了,我这里自然就没什么钱能孝敬太后您了,那我这穷老头子就只能“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贤”,给太后您老人家好好推荐几位庙堂栋梁来聊表寸心了……
问题是李中堂您老人家向太后推荐的都是些什么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