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年间烧制的青花瓷酒壶已然空了,许庚身一俯身,默默地从黄梨木桌下又拿出了一壶酒来,顺手又给孙毓汶斟满了一杯。
“莱山,此事……当真又是一师徒?”,他略有些艰难的开了口——老谋深算如李鸿章者,竟会被一个入北洋幕府不过区区数月的少年说服,这真真是让人难以置信。
“事有反常即为妖!”,孙毓汶端起酒杯,用鼻子凑过去嗅了嗅:“上好的竹叶青啊!”
许庚身没答话,灰败的脸上透着股莫名的平静,他安静的望着孙毓汶,静静的等待着下文。
孙毓汶又干掉了杯中酒,方沉吟着说:“合肥行事,凡遇阻碍,素来更喜阳奉阴违,当真是打得一手好太极!兴水师时,便有借台澎事购四舰,待得船成归国后又借调北洋的旧事;而建铁路遇清流谏阻后,其呈给太后的那条小铁轨如今仍在那三海之中……”
许庚身微微颌首,以示同意——李鸿章为人通权达变,行事老谋深算,在最拿手的便是洋人所说的“遇到红灯绕着走”,但却甚少有如这本《殿阁补阙折》这般强横的与中枢正面交锋之举!
“凡人行事,必有其一定之规!而合肥此次行事,却大异以往……”,孙毓汶若有所思地望着手中的空酒杯,继续道:“还有一事——合肥此次入京,此子亦在其随员之中,而据天津那边过来的消息,就在两天前,合肥刚刚在直隶总督衙门里接了这个任令羽的门生帖……”
“哐当”一声,许庚身的手一抖,竟生生的打碎了个青花瓷杯,原本青灰色的脸颊瞬间升起了两团病态的晕红:“合肥收弟子了?”
“彼时那一师徒中,李合肥之于曾文正,于洋务可谓是青出于蓝,但其不如曾文正者亦多矣!”,孙毓汶似乎有些所答非所问,他复拿起筷子夹了片藕吃了,良久方道:“而合肥之最不及曾文正者,莫过于‘后继乏人’这四字!”
许庚身的一双眸子霍的一亮,他亦是自咸丰十年时由文宗皇帝破“大臣子弟是不为军机章京”成例,亲自简拔为军机章京的人物,三十年宦海沉浮,对于孙毓汶所说的“后继乏人”所指何事自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昔日曾国藩不过半百年纪,便已有了李鸿章这个衣钵传人,而李鸿章如今已近古稀之年,在北洋也没有几年了,而一旦交出了关防,论公,这偌大北洋事业,自然需要找个可承先启后之人;论私,北洋这些年来由其一手遮天,不知作了多少对朝廷的阳奉阴违之事,亦需要有个人在那里遮掩弥缝!
“这样地人。恐不易物色。”。许庚身小小地抿了口酒。说道:“资历不够、才具不行、见解不同、关系不深。恐都难与其选。”——这是在说孙毓汶对于李鸿章可能以任令羽作为衣钵传人地判断立不住脚!
“据天津那边传过来地话。合肥对此子曾下了一句考语——说其于‘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这句话。已得前半句之精髓而。”。孙毓汶与其平淡。但眼中却已透出了几分凌厉。
“哦?”。许庚身眉头霍地一跳。“当真?”
孙毓汶沉吟片刻。说:“星叔。你也是看过合肥那道折子地。南洋北洋、清流浊流一网打尽!透着地就是这‘世事洞明’四字!”
“此不过例证一也!”。孙毓汶继续道:“我着人查了吏部地记档。合肥保举此人为天津水师学堂会办地条子。军机转给吏部地当日。高阳那里当即便批了……”
许庚身浑身一颤——他当年作为醇王心腹。曾在热河亲身参与慈禧太后和恭王在同治元年联手发动地。以铲除肃顺等顾命八大臣地“辛酉政变”。而孙毓汶则是光绪十年“甲申易枢”地幕后推手。这三十年来中枢朝局地波谲云诡。两人都是亲历。对于各方势力地交错勾连。更是动若观火……
“我与高阳,不过政见不同而以,但对高阳的才学操守,我一向亦是佩服得!”,孙毓汶容色郑重,说道“佩服”二字时,犹显真挚。
“同为帝师,翁叔平不过伪君子而。”,谈到那个和自己数十年恩怨的翁师傅,孙毓汶的嘴角立时浮上了一丝讥讽,“而高阳却是真名士!”
“星叔……”,他从又转向许庚身,“你我二人都应当清楚,以高阳的气节操守,若非当真有大功于鉴园,似这个任令羽这样海外归来,未尝读半天圣人之言的人,高阳又怎会如此痛快地便允了合肥的保举?”
许庚身的身上此时已是真真发凉!听了孙毓汶这番剖析推演,他身上竟有股毛骨悚然之感!
有大功于鉴园?——这分明是怀疑是这个横空出世的任令羽私下里给李鸿章出了这个暗结恭王以为强援的主意!这话乍听起来颇为匪夷所思,但若考虑到李鸿藻这个恭王党羽对于任令羽出任天津水师学堂会办一事上的暧昧态度,以及李鸿章自己给出的“世事洞明”的考语,一切又显得那么的顺理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