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坡上，夏风徐来，吹动着陈暮与郭嘉的袖袍。</p>
坡上有几颗大树，树下青草碧绿，树上藤条葳蕤垂下，在风中飘荡摇曳，遮蔽出了一片绿荫。</p>
二人像久别重逢的老友，站在树边眺望远方，时而高谈阔论，说起天下大势，时而轻声细语，聊起家长里短。不知怎么地，他们像是都十分了解彼此，互相之间，总能看见另外一个人的影子。</p>
郭嘉长叹道：“与子归兄聊天，像是坐在庭中有春风拂过。许多见解，令我茅塞顿开，一些问题也都迎刃而解，嘉自愧弗如也。”</p>
陈暮沉吟道：“看待万事万物，都要透过现象看本质。当你看透了这世间的本质，就如同一团乱麻之中找到了源头，事情就很好解决了，这也是做人与做事的根本道理吧。”</p>
郭嘉认真问道：“子归兄，嘉还有一问。”</p>
“你说。”</p>
“我是想问兄，为何选了刘玄德？”</p>
“原因很简单。”</p>
陈暮淡然一笑：“因为路近。”</p>
“路近？”</p>
郭嘉不明就里。</p>
天下谋士，无不是等待局势明朗之后才开始择主。</p>
哪有一开始就选了一位的主公？</p>
更何况刘备刚起步的时候，也不过是微末草莽之辈而已，哪里能看得出来他有君主之像？</p>
陈暮笑了笑说道：“我刚才跟你说过，黄巾之乱闹起来的本质是什么？”</p>
郭嘉毫不犹豫地答：“政治黑暗，官员腐败，天灾人祸，瘟疫横行，豪强占据大量田地，百姓无所依靠等诸多因素。”</p>
“是啊。”</p>
陈暮感叹道：“这已经是末世之像，我的家乡蒲阴也遭了黄巾之灾，所以才想往北边避祸，刚好与大哥遇上了而已。”</p>
如果说是他主动去找的刘备，那就太假了，蒲阴离涿县不远，说是往北避祸，恰巧遇上，更加真实些。</p>
郭嘉不由笑了起来：“刘玄德，还真是好运气啊，不仅有关张万人敌，还有兄这般大才辅佐。若能击败袁绍，等伯安公一死，以宗室苗裔登基，怕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吧。”</p>
“呵呵。”</p>
陈暮俯瞰远方风吹粟苗，颇有些心不在焉地道：“大哥做皇帝，也总比曹操做皇帝的好。”</p>
“难道子归兄觉得曹公没有为君之像？”</p>
郭嘉反问。</p>
“有啊。”</p>
陈暮毫不迟疑道：“若这天下还有人能如高祖光武般扫清寰宇，那也就只剩下大哥和曹操了。”</p>
“可惜曹公起步尚晚，连徐州都没有得到。”</p>
郭嘉苦笑道。</p>
在聪明人面前，也没必要遮遮掩掩。</p>
因为从陈暮出兵开始，就已经证明曹操现在的野心和想法。</p>
所以还不如大大方方一点，反正陈暮也知道，要是继续装聋作哑当糊涂虫，反让他笑话。</p>
陈暮说道：“曹操走的是霸道之路，虽可纵横一时，却不能纵横一世。大哥走的是王道之路，唯以仁德，方能成就万世基业。”</p>
“这世上哪有什么万世基业啊。”</p>
郭嘉感叹：“强如大秦，亦不过是二世而亡吗？”</p>
陈暮却道：“我知道有。”</p>
“哦？”</p>
郭嘉心中不信，却饶有兴趣道：“还请子归兄解惑。”</p>
陈暮目光陷入了回忆之中。</p>
他想起了那个盛大浩瀚的共和国，自苦难中崛起，自崛起中发奋，奋勇之追，以短短七十年的时间，就追上了西方几百年的沉淀。</p>
这里有无数科学家，无数的学者，无数的军人、医生，以及无数努力建设的劳苦大众，他们前仆后继，能人辈出。</p>
哪怕面对西方世界的打压，面对无数不公正的待遇，也依旧在逆境之中，创造出无数的辉煌。</p>
这样的国家，岂不是万代昌盛，岂不是一个能永立于世界之巅的中华盛世？</p>
“你呀，不懂。”</p>
陈暮摇摇头，仰望苍穹，忽然只觉得有些寂寥。</p>
这天下之大，又有何人能懂他呢？</p>
诸葛亮、郭嘉、庞统、贾诩、荀彧、荀攸等等这些人，或许已经是这个世界最顶尖的智者。</p>
可跟他比起来，差距远远不是智力，而是那份卓越见识，那份至高理想。</p>
他们最大的愿望，或许就是辅佐一位君王，成就一代伟业。</p>
可这样的格局，又如何跟胸中藏有丘壑的陈暮相比？</p>
郭嘉察言观色，在那一瞬间，他看到的是陈暮眼中的寂寞和言语之中的真诚。</p>
恍惚间，他竟有些相信陈暮刚才说的万世基业，是真的。</p>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真情流露更加真实呢？</p>
一时间，郭嘉无比好奇，追问道：“子归兄不说，我又如何懂？”</p>
陈暮笑了起来：“你真的不会懂，我问你，你现在看待春秋以前，殷周时的人，你是什么心态？”</p>
看待殷周时期的人？</p>
那是一千多年前的事情了吧。</p>
郭嘉一时迟疑，思索片刻，答道：“除太公望外，其余，皆如狄夷也。”</p>
这不是在贬低殷周，也不是夸姜子牙，而是一个事实。</p>
很多人以为古代社会没什么差别，都是封建社会，但实际上，无论从生产力、创造力、兵力各朝代的差距都非常大。</p>
如殷周时期，是奴隶社会，全国总人口也不到千万，生产力极低，甚至都不能算是一个完整的文明，因为文字、知识在当时都没有普及。</p>
这里说的普及，是说连贵族都不一定能学到知识。</p>
因为那个时期，其实只能算文明的草创期，甲骨文只是刻在龟壳或者兽骨上，用以占卜记事的文字，还没有竹简书籍让文字传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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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括我们熟知的《六韬》，很多人以为是姜子牙的著作，但实际上此书成于战国时期。所以实际上春秋战国，才是中华文明的启蒙时期，而非殷周以前。</p>
自春秋战国再到秦汉时期也是一个重要的跨度，春秋时期百家齐放，各类思想碰撞，秦汉吸纳这些文化，才有了这一时期的刹那辉煌。</p>
从奴隶社会，到封建社会，自然是一个重大跨越。</p>
而此后，唐朝海纳天下，宋朝以半壁江山，养活一亿多人口，再多明清时期的火器、红薯、玉米等等，各朝代总体来说，都是在进步，只是进步空间不像西方工业革命那么大而已。</p>
因此汉末的人，其实是属于封建社会的初期阶段，与明清在制度上或许差距不大，同样的地主控制大量土地，不给国家纳税，导致起义不断。</p>
但在生产力上，双方的差别还是非常明显。像明清时期棉花红薯玉米都已经普及，造就了所谓的康乾盛世。</p>
简单来说，社会的发展三个阶段，既奴隶社会——封建社会——现代社会。</p>
我们作为现代人，看明清时期的人，其实也跟看原始人差不多。</p>
那么同样的道理，郭嘉作为封建社会的人，看奴隶社会的人，跟我们看待明清时期的古人也没什么区别。</p>
听到郭嘉的回答，陈暮微笑着说道：“奉孝，你知道吗？正如你看待殷周时期的先人一般，我看待你们，乃至这天下人，亦如看待蛮夷一般。”</p>
“包括天子，刘玄德，曹公以及天下无数智者？”</p>
郭嘉心中骇然，掀起波涛惊浪。</p>
这是怎么样的自负，才能说得出这样的话来？</p>
他看殷周人如蛮夷，那是因为殷周已经是一千多年前的事情。</p>
更加优越的文明以及进步的社会给予了郭嘉足够的底气。</p>
但陈暮跟他是同一时期的人，凭什么有这样的底气？</p>
他的自负，从何而来？</p>
如果是一个疯子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一笑了之罢了。</p>
可郭嘉很清楚，作为一名顶尖智者，陈暮不可能说出这样的疯言疯语出来，且他的神情不似作假，全是真情流露。</p>
这是最让郭嘉觉得惊悚的地方。</p>
因为他发现了一个很可怕的事实，那就是陈暮或许真的是站在另外一个角度看待他们。</p>
或许，自己在他眼里，也真的跟蛮夷没什么区别。</p>
这是郭嘉这般骄傲之人，所不能忍受的事情。</p>
所以郭嘉一定要追问个明白，到底是什么让陈暮如此有底气。</p>
陈暮却只是笑了笑道：“包括，这就是眼界的不同呀。你要明白，一个人的能力，决定了他能否成就大事的底线。但一个人看待事物的眼光，却能决定他最后能做到多大的事业。”</p>
郭嘉试探道：“一统天下，都不算大事业吗？”</p>
“算，也不算。”</p>
陈暮沉吟道：“一统天下，却不能稳定江山，如始皇一般二世而崩，又有何意义。最终王朝不断更迭，未来的朝代，不是外敌入侵覆灭，便是内部矛盾爆发，长则三四百年，短则数十上百年，循环往复，何谈万世基业？”</p>
“外敌入侵？”</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