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就在云仲闲散漫步的时节,却是觉察到有位老僧颤颤巍巍,沿街头而来,每过一位兵卒或义军尸首,皆要使两指在后者脖颈处摁上许久,随后卸去护心甲胄,敲打几次心窍,再试探鼻息,随后就盘膝坐稳,单手压到尸首胸口处,默默诵经,每经一具尸首,皆要诵经良久,才蹒跚起身,再向下一具尸首走去,继续摸脉敲心窍试鼻息,而后低声诵经。
老僧分明无甚钱财,僧衣破旧,使布头缝缝补补,瘦弱至极,每行走十余步皆是要停下身形,使手杖拄地,歇息片刻,再缓缓抬步,故而云仲默默望过一炷香余的时辰,老者也不过是向街深处走了十几十步,一来是因年老体衰,二来便是因尸首过多,逐个诵经超度,甚是费时。
仟仟尛哾老僧亦是发觉不远处云仲,仔细打量一番,才是竖起单掌,缓缓行礼。
走南闯北时,云仲见过不少僧人,其中有大腹便便凭香火与寺院周遭铺面屋舍过活的富贵僧,亦有诸如钟台古刹当中,无甚香火凭化缘躬耕为生的清贫僧人,或是凭己身受苦愿替天下人分忧的苦行僧,但眼前老僧神韵,却是相当玄妙,诵经时节气度,浑然不似常人。
“老人家认得在下?”老僧合掌,又是行礼,
“老衲在这内甲城里多年,虽常足不出户,消息自是闭塞,更无有几位知己,可近一载至今,城中人总会提及卢韩两人,今日战局已定,老衲自是也要来见见少年英豪,也算没空活这般年岁。”鬼使神差一般,云仲跟随老僧穿街越巷,步入道观后一座草屋处,直到落座过后,云仲才是如梦初醒,再看老僧时,难免有狐疑提防心思,不过老僧倒是举止如常,颤颤巍巍,替云仲添上一碗茶水。
言谈时节,云仲方才知晓老僧的来头,言说是记不得好久前踏入内甲城中,那时节,整座沣城皆是风调雨顺,百姓黎民富足太平,连这座城主府,都不曾是这般富贵豪奢,仅是一座几丈高矮的小楼,长街亦无甚特别之处,那时候,并未有什么内甲中乙外丙城之分,百姓往来甚是自如,不曾有什么高门大户,即便是有相对富庶人家,但不曾有所谓世家大族或是宗族高门,太平富足,年月悠悠,即使是身居城中数十载,亦觉只是一瞬。
老僧从前在这座城中有处寺庙落户,香火倒亦不算鼎盛,堪堪足够休憩庙宇,往来之人大多亦是求个吉祥二字,至于灵验与否,则并不曾记挂心上,但随城主更迭数次,就有世家高门干权枉法一类事,到头来愈演愈烈,终归难有挽大局者出手,致使沣城贫富二字,愈发泾渭分明,更是有内甲城中乙城这等名头,居于外丙城的,也仅是能糊口而已,笑贫人而不笑青楼,文人不登仕途,而尽由世家高门所掌。
“敢问老人家,年岁几何?”老僧很费力想了想,旋即才是失笑道,
“记不得喽,只记得春秋改换,不止数百回,但好在似乎是无人理会老衲,所以虽每日靠化缘图口饭食,也总没能饿死。少年人应当是不久前才晓得自己是谁,其实与老衲一样,只不过老衲乃是一缕残魂,无智无识时候,飘荡到此界,就稀里糊涂活到今日,求死倒也死不成,唯能见酆都城沧海桑田,而始终稳坐如山。”
“老衲在这方虚界内,也曾见过不少有志之士,心怀悲悯者,亦晓得此界如今为人所用,当做困杀敌手的一道神通,可还从来不曾见过几位能保本心不失的后生,既已悟了因果由来,便不得不出面,劝少年人几句,听与不听自要待你自行定夺,凭在城主府内一番话,老衲能大言不惭,说句教诲,已属是自视过高。”老僧向云仲眼前茶碗指了指。
“你饮茶时,总觉得能将茶碗中的茶汤尽数饮下,但实则茶碗壁处,始终挂有些许茶汤存留,天下之大,又岂能用一枚茶碗比拟,能顾及世间人,乃是头一步,而能顾及世间所有人,则是难比登天,上苍且不可将一碗水端平,有公道二字,何况是寻常人,有亲疏有别,有力不能及,但万万不可忘却,人间总有尚且挂在茶碗壁上的人,如能不弃,是大慈悲。”
“人如翻山越岭,关关难过关关过,而在少年人前头已有人递来灯火,尽可去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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