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事进展顺利得异乎寻常,以至于辽东总兵官苏翎预先所做的部署,远远落后于实战结果。</p>
这不能指责苏翎过于保守,对战事预测过低。尽管辽阳城驻扎着五万多明军官兵,且都经苏翎整训了大半年时间,这战力当然可谓突飞猛进,但这并不足以令苏翎在与八旗对阵中获得全胜的把握。事实上,努尔哈赤一手创建的八旗的确战力非凡,那些战绩可并非如大明边墙上的明军武官们所编造的。但这回八旗兵马竟然如此应对,除了余彦泽、曹正雄、术虎所部有直接体验外,那辽阳城中的苏翎等人可是接到消息时,竟然愣了片刻。</p>
当然,这并非是第一次为八旗的表现所不解。</p>
天启二年二月十一,午时刚过,那建下大功的范文采,便带着一千多名八旗骑兵赶着辽阳城外围,就在太子河对岸,停了下来。这过了河便是辽阳城,这伙绑架了努尔哈赤的女真八旗官兵尽管属于“起义”性质,但这番“惊人”之举却完全没有与苏翎所部通过消息,这冒然过河,难说会不会受到辽阳城驻扎的明军的袭击。这一千多人相比五万明军官兵,可是小菜一碟,弄不好,一个突袭便就全歼了。</p>
这伙八旗官兵,实际上仅仅是几十个低级武官带着各自的部属所组成的,这还真要算那范文采的“运气”好。因为这几十名低级武官并没有推选出什么首领,完全是几十个人粗粗商议便就定下的“造反”举动。这若是在平时,定然是不能得逞,可惜这回运气实在太好,不仅没有人告密,也没有人中途退缩,甚至攻进努尔哈赤的行宫时,还当真是争先恐后的模样。</p>
烧毁粮库,是必然之举,活捉努尔哈赤只能算是顺手牵羊,但居然都成功了。这伙八旗官兵那逃走的速度可与当初的明军有得一比。那萨尔浒城至辽阳苏子河畔,也有近二百里地,这一千多人可是连续奔行了一日一夜,除了马匹累极需稍稍减缓行进速度之外,可是连一刻功夫也没停下。好在这出了抚顺关一带便是一马平川之地,倒不影响这逃命的速度。</p>
辽东总兵官苏翎最初计划着,便是要连逼带引诱,要迫使八旗退往沈阳,所以这辽阳驻军一概收缩到苏子河以内,甚至将一半的兵马都驻扎在城内,以造成辽阳之沈阳之间的虚空状态。这便使得这一千多八旗兵马顺利地抵达苏子河河岸,而中途没有任何阻挠。</p>
因几十名八旗低级武官并无首领,这距离辽阳越近,那范文采便无形之中成了众人的首领,举手投足之间,可都引人注目起来。这抵达苏子河时,大军已经是慢得不能再慢。等队伍停下,众人的目光便都聚集在范文采身上。</p>
范文采早已累得几乎虚脱,此时却不得不强撑着打起精神,目光投向前面的苏子河。二月间的苏子河河面上依旧结着厚厚的冰层,上面依稀有一行马蹄印,显然是有人才从此地通过,看来过河是不必担心的。范文采继续向对岸看去,却看不到一个人影,这日天气晴朗,远远的能看到辽阳城那宽广的城墙,但城下却没有任何官兵游骑的影子。</p>
几十个八旗武官凑上前来,与范文采商议着接下来如何办。那范文采却也没什么主意,不过是在路上想过片刻而已。此时范文采说的第一句,却是让这些人先将辫子割去。那几十名武官倒也没愣神,纷纷拔刀隔断,旋即,那些部属也没犹豫,只听得一片腰刀出鞘声响,地上倒是多了一千多条辫子。</p>
看到自己一句话居然有这么大的“威力”,范文采反倒有些吃惊,他悄悄地上的辫子,又望了望那一千多双眼睛,这才努力琢磨着,该如何进城。那些八旗武官倒也不打扰,只在一旁静静地等候。</p>
过了片刻,范文采才说道:“都下马步行吧,咱们慢慢走过去,想必便不会误会,遇到人,我来说话便是。”</p>
这话说完,那一千多人便纷纷下马,不过,那些武官却另外吩咐众人,将刀枪、弓箭等等兵器,俱都捆在马上,只空手牵马而行。这稍稍耽误了些功夫,倒让范文采想起那努尔哈赤来。此时努尔哈赤还躺在车里,也不知是死是活,这一日一夜奔下来,连马都受不了了,何况还是个病人。这上前一瞧,却见那努尔哈赤正睡得香,居然还有鼾声。</p>
这大车能不能过河,还真不清楚,范文采便让那几名一并掳来侍候努尔哈赤的人将努尔哈赤抬着,跟着大队人马一齐步行过河。还好,这冰层仍然结实,一千多人便缓慢地向辽阳城行去。</p>
此刻辽阳城看着毫无动静,但实际上这一千多人马在经过虎皮驿时,便被人哨探们盯上了。不过,因苏翎已经下令,只要不是八旗大队来袭,便一定要隐藏踪迹。是故,那哨探便远远地跟着。在冬季,这野外哨探的行头是浑身上下都是雪白装束,便于隐藏,范文采等人却丝毫没有察觉。</p>
五万多明军早已备战,这一千多人的八旗兵,当然不算威胁,所以一直到抵达苏子河时,那哨探才抢先一步,回辽阳报信。也因这抢先一步,那割辫子等奇怪举止,倒是没有看到。</p>
辽东总兵官苏翎此刻正与辽东经略袁应泰、参将郝老六、赵毅成等一众武官在辽阳城墙上巡视城防,城内三万多官兵都划定了各自的防御区域,一众武官俱都等待着将军查验。</p>
那哨探禀告有一千多八旗兵抵达苏子河,消息传到苏翎处,倒让一众武官都有些兴奋起来,连袁应泰袁大人,都有种跃跃一试的神情出现。</p>
苏翎没有立即发布命令,而是带着众人转到辽阳北面城墙上,查看那来犯之敌。</p>
此时那一千多人的队伍,已经被城墙上的守军发现,顿时操炮的炮手忙着装填火药、弹丸,弓箭手已经站成一排,抽出箭来搭在弦上,只能管事武官一声令下,便要开火、放箭。那城上火炮虽然还是老式装备,却也能打出几里地远。不过,这大半年的整训,官兵们此时倒是显出训练有素的架势来。尽管神情略带紧张,却是忙而不乱,且武官没有下令,并没有人胡乱开火、放箭。</p>
待苏翎带着一众武官来到北面城墙上,那些官兵更是阵列整齐,精神抖擞。苏翎略略点头,便举目向城外望去。此时范文采带着一千多八旗官兵,正一步一个脚印地向辽阳城挪着,这走的越近,便行得越慢。连范文采此刻也开始担心起来,若是城上开上一炮,可就说不准会打到谁。</p>
在距辽阳二里地时,范文采便让队伍停下,原地不动,这想了想,便又让八旗武官将战马全数牵到一边,只让几个人看着,剩下的官兵全部席地而坐,就在雪地上等着。范文采见众人俱都一声不响的听从自己的命令,又犹豫了会儿,才独自一人向辽阳北门走去。</p>
城墙上的苏翎以及众位武官,见此都是十分纳闷,不知这一千多人为何这般举止,当然,这一千多人马敢就这么奔往辽阳城,早就被视为不知死活的举动。不过,既然是这般奇怪,自然另有缘故,所以,直到范文采走到城门之下,能够清晰的看到模样,城上却也未发一箭,以示警告。</p>
此时的辽阳北门一带,是一片积雪覆盖的平地,往日的大营早已拆得干干净净,倒让那一千多人马显得孤零零的。</p>
范文采一步一步地走近,生怕头顶上会飞来一箭。</p>
“范文采求见苏将军,”范文采使出吃奶的力气喊着,“请勿要放箭。那些八旗兵是来降的。”</p>
这句说得不太清楚的话,被范文采反复地喊着,一直到接近吊桥,那喊声却仍然不断。</p>
“他说什么?”苏翎皱着眉头问道。</p>
袁应泰迟疑着摇摇头,说道:“听不清楚。”</p>
赵毅成说道:“好像说什么降的。”</p>
这二月天穿得厚实,那范文采虽然已经走得近了,这从城墙之上却也看不出是什么人。</p>
“范文采......”</p>
终于,这三个字清晰地传到了苏翎耳中。</p>
苏翎一怔,仔细看去,却仍然看不太清楚长相,便说道:“下去一个人问问清楚。”</p>
“是。”负责地段防御的一名把总武官答应着,立即带着两人走下城墙,将大门打开一条缝儿,直接向外走去。</p>
苏翎等人在城墙上看着那名把总走到吊桥边上,隔着壕沟与范文采对话。过了片刻,那名把总便又回来了。</p>
这将缘故一说,苏翎、赵毅成、李永芳等人俱都相互对视,好一会儿,才笑出声来。</p>
“去两千骑兵,先将他们围起来。”苏翎下令,“没有反抗的就不要动手。”</p>
“是。”两名黑甲骑兵千总厉声应道,随即下去飞马前去整队。</p>
不多时,辽阳城北门徐徐打开,随即吊桥带着刺耳的“嘎嘎”声缓缓放下,旋即,两千黑甲骑兵鱼贯而出,过了吊桥,便一左一右分开,将那一千多席地而坐之人全数围了起来。还好,那一千多八旗官兵虽然面色惊慌,却都坐着没动,只望着黑甲骑兵不断在自己周围绕着圈子。</p>
范文采这会儿才被带进城门,由两人押着走上城墙。</p>
“将军。”范文采一见苏翎,立即跪下,叫道:“我是范文采啊。”</p>
“起来回话!”苏翎说道。</p>
“是。”范文采连忙爬起来,不过,这一日一夜的奔波,腿脚一软,却是一个踉跄,险些便又坐下。</p>
“那些人,”苏翎点了点头,问道:“便是你当初说的那些人?怎么直接到辽阳了?”</p>
范文采也不知是因体虚还是别的,竟然有些怔怔的,眨巴着眼睛,却不立即回话。好一会儿,才忽然说道:“将军,努尔哈赤,还活着。”</p>
苏翎等人均都皱眉,不过,范文采紧接着说道:“将军,我是说,努尔哈赤就在城外。”</p>
“你说什么?”别人尚未开口,那袁应泰却是抢先问道:“活捉了努尔哈赤?”</p>
“是的。”范文采并不认识这位辽东经略袁应泰袁大人,不过既然穿着文官模样,自然便是官儿了。“大人,努尔哈赤就在外面,一个时辰前还活着的。”</p>
袁应泰是又惊又喜,几乎说不出话来。</p>
那努尔哈赤可是大明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不知多少回提及时,那些文官们都咬牙切齿,痛心疾首,对这位让大明丢尽了脸面的奴酋,可是恨不得活剐了。此时竟然亲耳听到活捉了这位“奴酋”,这会是算是什么样的大功?</p>
当然,作为文官,辽东经略袁应泰袁大人可没去想是谁捉了努尔哈赤,这一惯的地位使其立时想到的,是朝廷上的反应。</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