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之中的村落,大多依山傍水而居。
宽甸堡至太平哨之间的大道,不过是群山之中较为宽敞、平坦的河谷平地,说是大道,并非如辽东那般经人修整之后的道路,也就是沿着河流溪涧顺着山势蜿蜒北上而已。这种河谷在河流纵横交错的群山里随处可见,且彼此极其相似,若不是常年行走,迷路是常有的事。这也是为何努尔哈赤与辽东都司都将这里作为弃地处置的原因之一。这在山中居住,首要便是有一块可以耕种的土地,其次便是水源。那赫图阿拉能成为努尔哈赤的基地,便是那里有足够广阔的土地用以耕种。在宽甸这片山野里也是如此,大约每隔上二十多里地,便能寻到一处村子。或是沿着河流,也总能在一处宽敞的地势上找到几十户人家。
这种规律,不久便被刘綎属下的川兵们发现了。在留下一百多人看守辎重粮草后,刘綎带着自己的家丁八百多人便一头钻进山里,开始追寻村落的踪迹,其余几队也都分散在附近的几条山谷间。在积雪厚达一尺的山梁上行进是不可选择的,刘綎只能沿着山谷一路试探着前行,这恰好让村落的位置变得易于寻找。刘綎很容易地便寻到了两个村子的驻地,只是这两次依旧是没有见到人,但村子里乱糟糟的情形,让其意识到村子里的人一定是刚刚离去不久。在放火烧掉屋舍之后,刘綎开始试着在雪地里搜寻足迹,以便让斩获之功有些明证。在第二个村子燃起大火之后,刘綎终于等到了期盼已久的抵抗。几只羽箭从前面的山坡上遥遥飞过来,毫无劲力地插在雪地上。刘綎立即呼喝连声,带头挥舞着大刀向前冲去。奈何积雪太厚,骑在马上就是想跑,也得费尽力气才能在雪地里走上一小段。刘綎正犹豫间,前面那不知死活却又射不准的箭手又抛射过来几只箭,这次运气好,一名川兵被微颤颤从空中滑落的羽箭射中脖颈,鲜血立即蹦出,就在刘綎面前将积雪染红。刘綎大怒,下令弃马徒步杀敌。当年在贵州、缅甸剿杀敌人时,也是如此徒步进入密林,逢人便杀,遇敌就砍,差别不过是一层积雪罢了。刘綎带着一百多川兵下马徒步向敌人冲去,尽管脚步缓慢,却毫不退缩,一步步地向对方射箭之处走去,有那离得近的,已弯弓搭箭向林中射去,更有手持鸟铳的,点燃火绳对准树林深处便就开火,惊起数只飞鸟。但林中的人又再次射出十几只羽箭,射中几名陷在雪中正艰难迈步的川兵。刘綎更是恼怒,连胜催促着属下向前挪去。但随即见林中钻出十几个人,在另一侧向山下跑去,待刘綎赶到树林边,远远地见那是几个人不知从哪儿弄出十几皮马来,正准备离开,有几人还不停地向刘綎张望,却并不急着离去,像是知道刘綎追不上似的。刘綎气得胡子乱颤,立即命令属下家丁全部下山,回到村边上马便追。等刘綎带着八百多人马拐过山脚,追至适才敌人战力之处,却见对方那十几个人已经在下一道山谷处停下,还对着刘綎大队人马指指点点。刘綎不加思索地带马便向前赶,家丁们则尾随其后。这有前面十几个人带路,这山中雪地似乎也变得好走起来,不久刘綎便跟在那十几人后面发现又一个村子,不过很小,十几户人的样子。刘綎大喜,那些人一定便在村子里,便更加快速的向前赶去。但十几户人家的房子也没多少,很快便发现那十几人已经离开,仍然走在前面的路上。这次刘綎连烧房子的心情都没有,一心要将眼前这几人杀死,便继续跟上去。这样一个在前面逃命,一个在后分离追赶,其中有几次已经快追到一箭之地,那十几人纷纷反手射出几箭,却未射中一人,但就在刘綎队伍稍稍一顿,那十几人又再次跑在前面。
如此这般一而再,再而三,直到到天色渐暗,刘綎才觉察出似乎不对,前面十几人显然骑术颇佳,且对这里的地形非常熟悉,看样子倒不像是在逃跑,而像是在引诱刘綎等人。刘綎这才警觉起来,命令大队停下,而此时,刘綎距离自己的大队已有三十多里远。若是平时,这几个时辰里走三十里路,怕还是太慢,但经过前面的大队行军,这样雪地里追击敌人的速度还是要快上数倍。等刘綎心中起疑决定停止追击时,前面那十几人马回头望见刘綎停下,似乎冷笑了几声,旋即消失在白茫茫的雪山之中。这更加让刘綎疑惑,便下令原路返回。八百多人马走过的路上将一路积雪踏的稀烂,痕迹很容易便能辨认,刘綎等人也不加思索,沿着痕迹便向回赶。一个时辰过后,天色已经暗下来,积雪中已经不太容易辨认道路。刘綎便命采集路旁的枯枝,扎起火把,慢慢摸索着继续前行。如此又过了两个时辰,却还没看见自己大队的灯火,眼前的群山仍然在白雪中显现出巍然的黑影,刘綎命令家丁们停下,派几人先到前面查看。几名家丁举着火把一直向前走,直到火把变成了点点火光,才返身回转,来到刘綎面前禀报。这是一个令刘綎吃惊的消息,前面并未出现自己走过的痕迹,四处都是白雪茫茫,连个脚印都没有。刘綎当即命令大队返回,沿着来路回去。可又过了一个时辰,前面又出现同样的情形。刘綎望着夜空,天上只一轮淡淡的弯月,又接着月光看看四周的暗夜,脑中急速翻转着,这道理是怎么回事?若是先前走错路,这回来怎么又错了?前队可是一直沿着脚印走的,可走着走着,便就到了毫无印记的地方。如此再试了半个时辰,刘綎不得不承认,他们迷路了。在夜色中无论如何是找不到出路的,只能就地歇息。可怜这位年过六十的老将,对此情景毫无办法。这些家丁本是一路劫掠而来,除了马匹兵器,连顶帐篷都没带,就连粮食,村子里倒抢了些,可为了追敌方便,都放在原处等返回时再取,此时当真是人困马乏,饥寒交迫。刘綎带着这八百家丁,空有一身彪悍武艺,也只有燃起篝火,等待天明。
刘綎当然想不到,就隔着一座山岗,一个骑兵小队正将二十多匹马前后聚在一起,踩出一条八百人马走过的路,而另一边,二十多个身穿白色斗篷,脚踏滑雪板的千山堡骑兵正用手中的铁铲将积雪不断地在空中扬起,然后落在另一条满是马蹄印的痕迹上。
当然,刘綎更想不到的是,那些留在大路上看守辎重的士兵们,早在天黑之前,便被一前一后的两队黑甲骑兵围住,半数被当即砍死,半数则跟随着赶来的数百精壮汉子,再一次成了运送辎重的人。
这几个大营的留守兵马都是如此,按说本不该如此轻松便被千山堡骑兵解决掉。但那些远本计划着一两个时辰若无所获,便即回转的分队人马,连同各营的主官,均都许久不返,直到天黑还是未见人影。留守人员不过百多人,照看那些笨重的大车、粮食、骡马、以及火药、箭只、器械,本就分身乏术,骤然见到被两队骑兵围住,且四周不断飞来羽箭,箭箭穿心,只剩下不知所措。这火器的弊端,便是得事先装填火药弹丸,但谁会在这样的时候扛着一直点着火引随时燃放的鸟铳呢?几个大营的值守兵马俱都如法炮制,那些胆大不要命的,还未等装填完毕,便已经有一把刀横在颈间,若不立即丢下兵器,便立刻血溅当场。这几营里唯有川军抵抗最强,一百多人奋战到死,还让千山堡损失了十几个骑兵。这样的损失在围攻时都有发生,那些身携火器的浙江兵也较为凶悍,燃放火器的数度也快上许多,甚至有些人还有数只短铳,直接将千山堡骑兵的铠甲射穿。但这仅仅只有数只枪响,很快便被骑兵们砍翻在地。而那些深入剿杀建奴村寨的兵马,一直到天黑都没有返回一人。事实上那些主官带领的人马,都几乎被同样的方式引入歧途,还有些则是被突然出现的白衣黑甲骑兵们就地全数杀死。而入夜后,这些迷途的明军,才开始领略到什么叫山野袭扰,什么叫雪地战争。
事实上这怪不得别人,为斩杀村落里的敌人,尽量多取些首、财物,各营分队兵马都是分开散去,让苏翎得以从容布置,在各部结合的间隙透入,然后一举突袭成功。当大路上所有的东路军马被全部消灭之后,那些陷入雪原的各营人马仍然在雪山之中跋涉,谁也无法预料他们自己已成为没有粮草的孤军。算起来,这山里游荡的人马,仍占有近一万人马,若能够收拢集结,将会如是如何的一个夜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