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四十七年(公元1619年,天命四年)三月十五日清晨,初战大胜的千山堡如往常一样,在寒气未退的晨风中醒来,早起的人们依照惯例,在弥散着炊烟的巷道中穿行。堡墙上彻夜值守的士兵正在换班,两队排着整齐队列的士兵在发生一声呼喝后,彼此交换位置,换下来的士兵则沿着梯道走下城墙.细心的人们发现,那两队士兵中,出现许多陌生面孔,而平时熟悉的那个略带腼腆的年轻人,正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胸前的黑色铠甲上,别着一枚银光闪闪的五星。
这似乎是千山堡内唯一能看出来的变化,但,如那个年轻人一样获得升职的人还有很多,随着自愿加入的降兵数量的增多,千山堡扩充了几乎一倍的编制,这让那些表现出色的年轻人有了更多的机会来展示自身作为精锐的军事技能。
就在这个清晨,千山堡苏翎大宅内宽敞的大厅里坐满了身着铠甲的武官,不仅如此,千山堡内几乎所有的管事、大小头目都集中在此,让这原本能容纳百多人举办酒宴的屋内是人满为患。桌椅都已撤走,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长凳,武官们按各自编制依次坐下,那些处理民事的管事们则自成一片。从这里可以看出,千山堡这些各自有着不同权限的人,武官占到八成。
这是自二月二十五日战事开始以来,千山堡第一次召集人员商议要事。这二十天里,所有的人都忙得不可开交,战俘的处理,缴获物资的输送,仅这两样便使苏翎感到处处人手不足,哪怕是再增加一倍的人,也无法感到轻松。直到昨夜,一切事情才算告一段落,也才有空在这清晨聚在一起。从屋外几个提着大号铜壶的护卫来看,这次会议不会太短。
苏翎站起身来,扫视面前的属下,伸手虚按,屋内顿时鸦雀无声。
苏翎深深吸一口气,说:“这次,我们胜了。”尽管这早已人所周知,但屋内每一个人的脸上还是展现出欣喜的神情。
“今日将所有的事都汇总说一说,要办的事很多,要想的也更多,一会说到哪个问题,有主意的立时便说出来,咱们今天当断就断。一时断不下的,下去多想想,多议议,有点子的就立即报上来。胡显成,你先说。”
胡显成便站出来,说道:“我先说说这次咱们的战果。”下面的人都凝神细听,这胜是胜了,可到底胜成什么样子,却是在座的都不清楚,连胡显成也是昨夜才最终统计完整。
“此战歼敌六千,”胡显成略一停顿,接着说:“这是个约数,是按辽东东路军马的总数估算的。这无法清点。”下面的人听了,禁不住轻笑。
“俘获明军八千,朝鲜人一万,这是清点过后的实数,与总数的差额约三千左右,都是四散而逃走的。缴获....”这才是大家最想听的,那胡显成脸上带着笑,声音拖长。
“缴获火炮五百二十六门,其中大将军炮七十九门,虎蹲跑三百一十门,灭虏炮一百二十五门,余下的叫不出名字。各式火铳一万八千余杆,这个还在清理之中,因种类少说有七种以上,叫法各异。另缴获战马一万五千匹,战车四百辆,腰刀两万五千柄,各式长枪五千杆,明甲五千付,棉甲暂时给那些兵御寒用,未算;弓五千张,箭支近十万。火药约一万斤,各类铁子、铅子无法称量。其余帐篷、器械等暂时无法准确清点。另外,三月二十八日,东路军后续粮草也被咱们尽数缴获。”这些数据无一不使人振奋,光听便令人吃惊,更别说那些曾经参与清点搬运的武官们,更是双眼放光,似乎又回到当初初见时的情景。
胡显成又补充说道:“因东路军无声无息的没了,后续的粮草都聚集在宽甸等待发运,所以,咱们就发了令,让其即刻解运,约有一万石左右的粮食,也不知是朝鲜的还是辽东的,马料草料也足够咱们用上一月的。这些骡马大车尚未计入缴获之中。”这算是个意外所获。刘綎军中实际上只携带了数日军粮,后续粮草要晚上几日。此次出征原本也未算计出多少时日,包括朝鲜在内的后续军粮都集中在宽甸,自然,这刘綎的令箭又起到一定的作用。
其实胡显成还有一样未说,便是刘綎整个东路军中的饷银近五万两被全数缴获。鉴于千山堡内银子根本没有用处,且军中也无饷银一说,这些银两便未作公布。但这个问题显然已在苏翎等几人的考虑之中,毕竟,此时的千山堡,也不再是仅仅填饱肚子便满足的了。
“赵毅成,你接着说。”苏翎说道。下面武官们的情绪收敛了下,对这位掌握着各方哨探的头领,说出话定是非同小可。
赵毅成站起身,习惯性地先看看手中的一叠纸,也亏得他识字以来,还是这两年看得最多。
“先说这次辽东战事。”赵毅成慢慢说道,这习惯都是最近才形成。
“这东路军便不多说了,只是消息一直未传出去,怕是辽阳现在还不知道东路究竟在哪儿。其余三路,抚顺路出兵两万五千多人,只逃回一万四千多人;马林统兵一万五千多人,逃回一万多人;唯有李如柏,接到杨镐的急令,全军退回,没有损失人马。这一阵子辽阳一片混乱,消息也是各自不同,但这两路大败是错不了。败兵所传,阵亡的道、镇、参、游、都司、通判便有二百名左右。损失的火炮器械等,自是数目极大。”
这东路军还算不得主力一支,从己方的缴获,便可知努尔哈赤能得到多少。此次辽东战事,可谓大败得无以伦比。赵毅成说的虽然简略,但这消息仅证实两样就足够了。一是败战,二是,努尔哈赤缴获甚多。
“另外,从东海术虎所部传来消息,万厉四十七年(公元1619年,天命四年)正月二十六日,努尔哈赤在命令大臣穆哈连统兵一千,准备招服虎尔哈的残部。不过,此部于二月中,由术虎召集的东海、海西联军歼灭,可惜没捉到穆哈,让其逃回去了。”赵毅成似乎有些遗憾,与在座的大多数武官一样,相比这边的战事,术虎那里的千人战场似乎过于小了。这不能责怪这些武官的简单对比,毕竟术虎那边的用意,并非所有人都能看得清楚。这个消息的意义,也就所知不多。
赵毅成便算说完,这两人的话便是将千山堡面临的形势简单地展开,心思灵巧的,便开始琢磨,自然性子直爽的,便只顾着高兴。
苏翎并未立即接着说话,给众人一小刻的反应时间。千山堡面临的事情还很多,不说解决办法,光是问题便能说上许久。看着下面武官的神情,苏翎略微有些担心,正如估计得那样,高兴的居多,若有所思的却是仅有少数。但随即苏翎也略感宽慰,至少还是有人在动脑子想问题,而能从胜利之中看出危险,便是做大将的底子。苏翎要的,或者说千山堡眼下正缺的,正是这样的人。千山学堂本是苏翎的一步缓棋,现在看来,必要仍是必要的,但确实太缓,眼下基本上起不到作用,还得依靠这些打仗勇猛却不擅长多琢磨的武官们。
苏翎再次站起身,待众人都安静下来,才开口说道:“此次我们胜了。这好的一面是,我们在这片土地上站得更稳,没人敢再来欺负我们。此次降兵中参军的约五千左右,这样我们的兵马已有万数。当初我们数千之时,那努尔哈赤便不敢小瞧千山堡,如今仍然如此。至于辽东...”苏翎没有说完,这自然是不言而喻。
“但是,适才赵毅成说的你们也听到了,那努尔哈赤也是大胜,胜得比我们还要大,缴获更多,相信降兵也是我们的数倍。这样一来,那努尔哈赤是不是还以坎川岭为界与我们相安无事,便要小心应对。以努尔哈赤的野心,此次战事绝不会就此罢手。以后他是向南、向西继续进占辽东城堡?还是向东对付我们?这都是我们要琢磨的。另外,此次缴获虽多,也要看到这新增的一万八千人,比我们原来人口的总数还多。这些人也要吃饭,粮食不会维持太久,这还刚开春,等今年的收成是不可能的。我们总不能白白就放了他们,若真是粮食不够,放了也不算可惜。但这些人回去会到哪儿?”
苏翎略停,接着说:“回去老实种地便罢了,可这些天生的就是当兵的命。回去不是被辽东再征调入伍,便是被那努尔哈赤打败受降。不论哪一种,都是我们的对手。”这话便就说得透彻了,即便有人存着嫌这些人麻烦的心思,此时也明白其中的利弊。当然全杀了的想法,多多少少是有的,但这个念头在千山堡可不是什么好主意,至少从苏翎处没有看到任何嗜杀的趋势。
苏翎又再次停顿,以示强调,“若是没有千山堡,此次辽东战事未必如此结果,但也不能说便不是。辽东军伍中到底如何,我们都很清楚,这是我们眼下要做的头一件事,不能让辽东的弊病在我们军中出现。你们每一个都要好好琢磨,如何将那些新近加入的兵变成我们中的一个,不论他以往如何,只要进了小队,便就要变成我们的一部分,还是那句话,兄弟同心,其力断金。”
这是最让基层武官头痛的事情,那些新来的人数太多,几乎一倍的编制,事事都要重新教起。千山堡骑兵编制虽然算不得特殊,但种种习惯、规矩以及战术技巧,却都是那些新兵连听都未听过,如何将之尽快转化为战力,是所有武官第一要考虑的。
“每个小队若是有什么有效的办法要立即上报,在全军推行。这再说回去,这一战我们多少算是帮了努尔哈赤一把,甚至可以说是中了努尔哈赤的计。没有我们,努尔哈赤就算胜了,也不会胜得这般轻松。如今努尔哈赤必将更为强盛,但他下一步要对付谁?我们心里必须有数。除了我们,辽东眼下谁能与之相抗?”
苏翎再次扫视全场,说道:“不要再将努尔哈赤视为抢了一把就跑的人,辽东这次倾尽全力聚集起来的兵马此战全消,按上次看来,再聚集起同样多的人马,少说要一年时间,这还不说是否能够胜。我们能看到这一点,努尔哈赤同样清楚。下一步,努尔哈赤自然不会让辽东缓过气来,必然会再次进袭,不过,这回怕是不会像抚顺那样,将城拆除便撤走,他会扎下根来,将所辖之地扩展到辽东眼皮子底下。赵毅成的哨探要严密关注努尔哈赤的动向,及时整理上报。至于你们,每一个小队都必须按规矩展开整训,不能因这次胜了,便有丝毫松懈。”
武官们虽坐着未动,却仍然齐声应到:“是。”
“你们作为武官,不仅要带队,还要多琢磨大势。眼下你们不过管带数十人,数百人,今后,我们的战斗不会少,你们会有越来越多的人马管带,你们每一个管辖万人的武力,不会是做梦。想想半年前你们都有多少人,现在呢?作为将军,头一个便是要学会动脑子。”
这番话不管算不算是激励,对于武官是足够了。心态的转变足以增强能力与力量,就像一座大山,仰望时是一种心思,翻过之后又是一种心思,何况,这座山眼下看起来丝毫不能有任何阻挡的可能。
“如何防范努尔哈赤的进袭,是你们首要考虑的,尤其是在太平哨一带驻扎的,决不能让上一次两旗偷袭的事重演。”苏翎严肃地说道,上一次是千山堡的心病,提起来无人不痛。
“还有,此次东路军中火器最多,这是我们千山堡所不具备的。虽然我们胜了,却并不表示火器无用,也不能说那些火炮火铳都是废物。这次为什么我们会胜?”
苏翎的话未免欠缺逻辑性,似乎是想到哪儿说道哪儿,但千山堡的武官们都已习惯,且不断从苏翎的只言片语中汲取所需的想法。而这,也才是他们心目中的大哥,心目中的首领。他们不需要神,只要这个能带给他们更多希望,更多胜利的将军。
“这一,是我们熟悉地势,尤其是冬雪中的战斗方式。这在以后必须加强,还是那句话,在我们想要打仗的地方战斗。另外,还要考虑如何在不熟悉的战场上战斗,这事另说。其二,我们有备而战,他们无心而来。其三,他们分散而进,我们是齐聚而围。其四,野战、夜战是我们常训的规矩,而他们没有。其五,我们每一个小队都是相互熟悉的,这也是往日为何我总强调这一点,在战场上每一个人都知道队友在那里,每一个人都知道自己容易受袭击的一面一定会有自己的队友在防护。而他们,有么?”苏翎面上是明显的嘲讽。
“其它定还有很多,你们下去也不妨多想想,总之,我们要胜,就要继续保持我们这些胜的优势,同时,对方如何败的,也是我们要知道的。至于那些火器,用处如何你们下去好生瞧瞧,不懂的就问那些降兵,加入我军懂火器的,要让其教会不懂的人。以后我们不仅是骑兵,还会是拥有火炮的骑兵,拥有火枪的骑兵。只有这样,才会将挡在我们前面的全部消灭。”
大约是也自知说话总是跑题,苏翎便收了尾,这般说话,还是头一次。人员增长的速度,远远大于苏翎在说话方面的进展。
“今天就说这些,你们这就下去,好生琢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