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睹了整个过程,周雨婷十分努力地平息了心中的波澜。成了!勇气的种子,真的发芽了!开花结果了!
这个小妹妹,她是用自己的命逼迫百姓们动手啊!了不起!更想不到她竟有这等怪异的本领,箭无虚发,百发百中,光凭这一手,便是要当我家的宗堂供奉都够资格了,真是看走了眼呐!
可真正喊冤的却另有其人。看着昏迷过去的小明月,又望了望满地散落的黑色箭匣,姜霓裳此刻的心情,已不是波澜可以形容的了。
事实上,明月这项本领,唯有姜霓裳心里稍稍有数,又或者说,正是在她的怂恿下,明月才去苦练了射术。
“想大帅的时候,不妨练练手弩吧,睹物思人……不是吗?”她至今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就是这么说的。
她的本意,其实暗藏了玩物丧志的意思,刘枫鼓励女人出来做事,只要能力达标,甚至为官为将都可以,林子馨已是营主之尊,她拍马也赶不上了,可是明月年纪幼小,除了做饭以外也没什么突出的本事,要胜过她,那是大有希望的。这才想了这么个怪异的点子,让她有事可做,同时也没有多余的时间提高自己。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傻丫头竟会练到如此程度,这要花费多少苦功啊!又想起几日来明月的惊人表现,难道……这丫头一直以来都在装傻?是在消遣我这苦命女子吗?
想到这里,姜霓裳自嘲地笑了,心中却忍不住流泪。
当可怕的敌人杀进来的时候,当明月勇敢地举起手弩的时候,自己在做什么呢?转身而逃!弃夫人于不顾!
若按常理,妇道人家遇险生畏,甚至六神无主,这毫不奇怪,又或者说,这才是一个寻常女子应有的表现。可是,那个懦弱的、没用的,在自己眼中一无是处的明月,她的表现却又是如此的……不同寻常。
然而,最让她无法忍受的是,无论是自己的怯懦,还是明月的勇敢,所有人都视之为常!明月贵为夫人,与众不同是理所当然的!而自己,只是个低贱的侍婢,理应像无知蠢妇那样尖叫逃跑。对!他们就是这么想的!
可笑自己处处表现,到了真正关键的时刻,竟是如此无用。这让她想到了一句话——婢学夫人,终不似真。
这句话,还真是贴切的很呐!
自尊,一点点垮塌。骄傲,一丝丝崩溃。就连周围“夫人、夫人”的呼叫声,都仿佛是对她无情的嘲讽。
妒,就像心田里的一朵小火苗,稍一放纵,顿成燎原烈焰,扭曲了一切,让人看不清旁人,更看不清自己,到了这个时候,“妒”就成了“恨”。毁灭旁人,更毁灭自己。
※※※※※※※
鲜血,滴下枪尖。银枪赤红,再看不见一丝金属的色泽。杨胜飞已不知道自己厮杀了多久,杀了多少敌人,还能再杀多少敌人。
他唯一清楚的是,自己被砍了三刀,背上两刀,腹部一刀,还中了两箭,一箭钉在肩头,一箭射穿了左腿。他的行动越来越迟缓,手上的枪也越来越慢,他的视野渐渐模糊,看到的一切都是血红。
铛地一声响,银枪顿在地上,支撑着他的身体,摇摇欲坠。眼前至少有五名鞑子武士挺着弯刀,在他面前警惕地晃来晃去,只是出于畏惧而暂时不敢上前。
他伸手擦去睫毛上挂着的血滴,原来不是五个,是六个!眼花了吗?失血过多了!
这时,他耳边传来了一阵呼喊,似乎是在呼唤他的名字。他苦笑起来,此刻身处混乱的战场,除了喊杀声和惨叫声,哪里还会有别的声音,看来耳朵也不好使了。
罢了罢了……到此为止了么……不!坚持住!你做得到的!
他正暗自鼓励自己,忽然发现不对了,声音越来越响了,越来越清晰,好像……确实……是在叫我!
“恭贺杨将军喜获佳儿!……恭贺杨将军喜获佳儿!……恭贺杨将军……”
这喊声,出自楼船上的十万百姓,他们双手笼在嘴边,泪流满面,用尽全身的力气,一遍接一遍地呼喊。
十万心怀感激的男女老少,十万道嘶声力竭的喊声,汇聚成一股汹涌澎湃的声浪,瞬间席卷过整个战场。
杨胜飞笑了。他仿佛看见了妻子挂着汗水与微笑的脸庞,听见她在骄傲而俏皮地告诉自己:杨校尉听了!本营主生的是男娃!咱们杨家有后啦!
天之待吾何其厚也!且去且去,心满意足!
此生再无憾事。滚烫的力量,仿佛川流入海般回入体内,在筋脉中涌动,在胸膛里澎湃。杨胜飞大笑而起,银光再闪,如繁星般璀璨,眼前的敌人,则作为这一幕的背景,贡献出一腔热血,绚烂而美丽。
在死亡降临的前一刻,见证新生命的诞生。这份绝难出现的感悟是如此震撼,不仅是初为人父的杨胜飞,红巾军的每一个人,他们都仿佛是自己的生命得到了另一种方式的延续。或许只过了一秒钟的时间,可是死亡,竟已变得不再可怕。
士气大作!不仅是杨胜飞一人。顷刻间,残存的不到八百名红巾军,仿佛焕发出生命里最后的一丝能量,他们的吼叫声中竟也透着喜悦的情绪。这种情绪,如果降临在垂死之人的身上,往往意味着——亡命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