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廉州通判一声质问声音好大了,听得阎尔梅几个脸上变色,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上下打量起敢在总兵面前喝问的通判,阎尔梅竟觉得对方有几分眼熟,像是在“复社”南京金陵大会上见过,心下不由得一凛。</p>
这复社的人物,那可没一个是好对付的。</p>
那通判毫不退让地走了过来,后面呼啦啦带着一帮捕快。那些捕快是吃惯了这布商孝敬的,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时鼓起声势来也是毫不含糊,一个个按刀前行,颇有些压迫之势,一直走到吕策前面四五步地方,三十多个捕快才齐齐停了下来。</p>
吕策看了眼这进来的文官,想了想没有说话。他身后的一个亲卫见这架势,排众而出往城外跑去。</p>
那通判虽然有些担心,但也不敢拦吕策的亲卫,让他出去了。扫了一眼在地上颤抖的布商,那通判神色稍缓拱手说道,“上午林某正在堂内断案,未曾出城迎接,失礼了。下官新任,前些日总兵官又不在镇守中,一直不得见!倒不知道总兵官今日大驾光临我廉州府。”</p>
吕策虽然没有做明官的觉悟,但是头上顶着的头衔却是大明朝广西总兵官。他有点奇怪的看这个义正辞严的廉州通判,却不知道他哪来的胆子,敢来和自己顶撞。</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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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说吕策也是二品武官,拿出去也是一个军区总司令。</p>
虽说文武殊途,虽说那重文轻武是大明朝几百年的积弊。但无论如何,堂堂二品总兵官面前,堂堂军区总司令明前,六品的通判也不该抖起来。你不过是一个分管治安的副市长级别,敢对手握重兵的总兵官指手画脚?</p>
怎么说总兵官也是外可以指挥一镇总揽全局独断军机,内可以奉旨入禁叩见皇帝面授机宜的级别,你一个通判算什么?也敢上来抖几下?</p>
其实吕策不了解大明朝的官场生态,今天这通判站出来,是吕策伤及到他的根本了。</p>
那文官左说右说“我廉州府”,右说“你广西镇守”,这就是划道子,他是想暗示,这廉州府不归吕策管,意思是让他别来抢地盘。这番黑话听上去不像官话,其实也经常得讲——大明官场到处要用钱处处要打点,谁不想多拿点,谁能少拿。这大家都想拿,总有撞车时候。</p>
撞车撞得多了,自然也就有了习惯的处理方法。自然就得分地盘划范围,定出个王法之外的潜规则来。大明朝几百年铁桶江山,官场文化博大精深,这潜规则条条道道巨细都有,那可是做官的铁律。所谓做官必备的绍兴师爷,那就是靠传授这套规矩吃饭的。</p>
平日里,武官不得把手伸到城里来,这也算是潜规则里铁打的几条之一。大明朝这些年,每年几百万赋税来来去去还不是搞到边防里去,只要巴结好了朝中大佬,自然有大把银子给武官贪没的。</p>
武官吃得饱饱的该孝敬朝中文官不说,再把手伸到城里来,伸到文官的地盘上来,那就是断人生路了。林通判冷冷看着耀武扬威的总兵官大人,心里不禁嘀咕。</p>
莫非这投诚的五源贼,竟是个傻不知事的?</p>
看了看气势汹汹的大明文官,吕策却没有感觉到一点压力,仿佛是看着一个受审囚徒。吕策实在懒得和这些寄生在劳苦大众身上的吸血虫废话,不耐烦地问道,“林通判,这布商说你拿了他的银子,做他的保护神,这事是不是真的?”</p>
吕策一句话,让那通判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眼睛里又是愤怒又是畏惧,竟有了要拼命的神色!</p>
世上不怕贪的,是你的便是你的,那兵饷粮秣里面名堂多了,随便你们弄去,没人会说你什么。世上只怕坏规矩的,不是你的你硬要拿,就是恶人了。这布商小本买卖你也要插手,你让这些商贩如何营生?</p>
世上最怕吃着碗里看锅里,越界去拿别人的,来坏文官的那一块蛋糕,那就是和整个体系为敌了。</p>
不怕和人结仇,世事无常,岂有长生不灭者。脾气不对面相不好,谁不得罪个把人,你有本事有手段你自然可以把对手搞下去。怕只怕坏规矩的,怕和规矩作对的,甚至和体系作对的。</p>
朱元璋牛不牛?席卷天下建立起大明朝的铁桶江山,杀起文官勋贵来那是几万几万的,杀得世间没一个不怕的。结果怎么着?他前脚一走,后脚就被燕王变了天。不是燕王永乐爷有王八之气,实在是天下文官武将恨透了这一脉人不停地坏规矩。</p>
张居正牛不牛?当年内师天子外治天下,他那丞相轿子里可是有两间房的。他的考成法,一条鞭法让多少官员叫苦连天,结果怎么着?他前脚一走,后脚就被翻了天。他那一套东西被万历当废物,几年就名存实亡。</p>
谁敢对抗整个体系,从来都是失败的。</p>
那通判熬了大半生熬到这个官位上,便是吃定廉州府这份买卖的,他拿的这些钱里有他的,但更多的是别人的。这一层一层,知府,巡抚,总督,分道监察御史,林林总总一份份分出去,真正落在他包里的有多少?他也只是这庞大体系中一个向上的管道而已。</p>
你动他的地盘,就是动了他的根本,动了他的命。他没了这根本,没了这些银子,就要空手。他在不该空手的地方空手,就要得罪人,就要丢官甚至丢命。与人为敌易,断人财路难。事关根本,由不得这通判不奋力一搏。</p>
管你是总兵官还是大都督,既然在我这一亩三分地上拧我的脖子,我就要和你拼命。咱大明朝,可不是没规矩的地方!</p>
而吕策一句话把事情抖出来,就等于把了息事情的口子堵住了。既然这武官不识相,摆出一副吃定了的样子,做事一点余地也不给,就容不得书生不发威了。</p>
你真当咱大明朝,没有规矩么?</p>
长袖一甩,林益经胸前补子上绣的鹭鸶如活了一般。眼睛一翻,乌纱帽上双翅振振欲飞,这文官大声喝道,“今个怎么?总兵官要动私刑于闹市,假兵戈快私仇么?林某官不大,脾气不小!腹里墨水了了,胸中赤心一片!却容不得你在廉州胡来!”</p>
吕策看了看这个廉州通判,沉吟不语。</p>
阎尔梅冷冷看了眼外强中干的捕快们,按剑朝林益经大声喝道,“大胆!小小六品通判敢在此口吐狂言。尔面诋征蛮大将军,该当何罪!”</p>
那文官上下冷冷看了看阎尔梅,只道今天是没法善了了,冷笑一声说道,“云贵二省还未平呢!军爷们就把手伸到地方上来了?嗬!”一甩袖子,林益经大声怒喝,“尔等欺良霸市勒索商户,如此行径该当何罪!林某敢问总兵官,你眼里有没有大明朝的王法,当不当自己是大明朝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