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凤佳于是眯起眼,顿时又沉下了脸。()
“怎么一出嫁就变了个人。”他低声呢喃,“在家的时候从不曾少了算计,行为举止处处得体……怎么,你是太不情愿嫁进许家,所以反而破罐子破摔了?”
七娘子于是叹了一口气。
“谁不想活得自在些?”她真心实意地问许凤佳,“世子爷若是生到我杨家做一个庶女,恐怕会比我更小心。我对世子爷低过头不错,但世子要是以为我会一辈子低头伏小……那你就错得厉害了。”
夫妻之间的相处,她也没有一点概念,前世她一向为生活奔忙,男人在她的世界里,只占少少一点部分。
七娘子只是凭着直觉,她不愿在新婚时就养成许凤佳说一不二的脾气。或者在古代,出嫁从夫,一个贤惠的少妇应当对丈夫低头,听凭丈夫的安排去做。但她从来也不是一个典型的古代少妇,虽然伪装得不错,但她的思路,一向另辟蹊径。
日子要过下去,许凤佳就必须接受七娘子的性格,她不会是一个言听计从的妻子。如果他不满意——
不满意也没办法了,这门亲事,本来就不从两人的意愿出发,当然也不可能因为两人的意愿而终结。
至于许凤佳当权后的事,七娘子决定以后再想。人在该抬头的时候,就应当把头高高地抬起来。
许凤佳猛地将酒杯顿到了桌面上。
“字字句句,你总是不离我飞扬跋扈欺凌弱小。”他的语调本来就慢,此时,更好像每一个字都在口中滚过,凝聚成了有形的利箭。“怎么难道在你心里,我就是这么一个纨绔?”
要说七娘子不怕,那也是假的。男人女人在体力上的差距,本来就决定了她骨子里一种天然的恐惧。
但对着许凤佳,她一向是越怕,越要把头抬高。
“表——世子爷心里有数。”她怡然啜了一口清水,“在世子爷心底,我杨棋不也一直是个无助的小庶女,对世子爷的恶意,我只能忍,善意,我得感激涕零地受……悲喜哀乐,都要由世子爷来定?”
许凤佳放在桌面的手就一点一点地收紧了。
七娘子却是打从心底畅快了起来。
如果许凤佳不能接受这个现实,她不介意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他,自己如今已非吴下阿蒙,把她当成只能受气的小媳妇,实在是大错特错。
“府里私底下暗潮汹涌。”出乎七娘子意料,许凤佳虽然不快,但到底还是耐着性子,向她解释了起来。“你一个新妇,立足不稳就想把手穴到往事里。引火烧身,恐怕连我都不好救你!”
七娘子一扬眉。
“世子,我杨棋能从西北一路走到京城,凭的可不是听话两个字。”她意态安闲,甚至给许凤佳斟了一杯酒。“您四姨也不是什么善茬,当时我还一无所有……如今我怎么样,您是看得到的。我该怎么行事,我自己心里有数。您不必把我看得太小……”
她却已经在心底思忖起了许凤佳的用意。
五娘子的死,当然不可能是许凤佳的布置,当时他远在两广,恐怕喜讯和死讯是接踵而至,不要说布置害人,恐怕是才为添丁高兴没有几天,坏消息就到了。
但他却不愿让自己动手查案,难道是真的想把这件事就这么揭过去?
这可不像是许凤佳的性子!
七娘子怎么想都想不明白,许凤佳怎么会有这样的反应。他可能会要求由他来查自己辅佐,也可能要求七娘子不要把动静做得太大,但让她不查,这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了。
场面一时就沉闷下来。
许凤佳神色阴霾,抚着酒杯并不说话,似乎也沉思了起来,浑身上下的怒火,倒是为之一收。
这男人的精神就像是一团熊熊的野火,随时可能往外延烧,七娘子也不敢太放松,她把玩着裙边的玉佩,时不时就望一望许凤佳。
和这种人相处,真的很累,但却也爽快,反正他也没有掩饰对自己的不屑,七娘子也就无须将自己的不屑深埋心底,大家摊开来互相攻击,要比曲里拐弯地算计,来得粗犷多,也更畅快多了。
半天,许凤佳才闷声开口。
“这不是你的事,是我的事!”
明知他此时此刻的愤怒与怨毒,并非冲着自己来的,七娘子仍忍不住被话里凝厚的怒气给吓得挺直了脊背。
“是谁害了小五,我总归会找出来的……但这件事,你牵扯在里头,很不合适。”许凤佳一点商量的意思都没有,似乎这一句话说出来,就已经敲砖钉脚。“你要忙的事也还有很多,这件事,你不要管。”
七娘子不禁扶额。
谁能给她一把铁锤就好了,她绝不介意把许凤佳的头盖骨敲开,往里面塞进“商量”两个字。
难怪许夫人说,以五娘子的脾气,是绝无法节制许凤佳的,这两兄妹的性子都随母亲,从骨子里就带了一股偏激刚愎。两人或者可以和睦,但恐怕是谁都改变不了谁的决定。
当然,现在换作是她来当许凤佳的续弦,关系也不会改善更多。好容易可以扬眉吐气,七娘子决不会再过低头伏小委婉谄媚的日子,如果许凤佳说得有理,她也不介意听从,可现在他一个大男人要查后院的事……
七娘子慢慢地长出一口气,又转了话题。
“四郎和五郎在大舅府上也住了一年多了。”
和许凤佳硬碰硬,两个人只怕又要不欢而散。不如先把别的事提出,和许凤佳商量商量。
提到这一对双胞儿子,许凤佳面色一缓,叹了口气。
“你预备什么时候接四郎、五郎回府?”他直截了当地换了态度。
“总要把院子清扫清扫。”七娘子又抬出这句话。“明德堂的人事也要熟悉熟悉……两个孩子身边的养娘不好换,但侍候的丫鬟都是秦家人,总不好跟到府里来,平白招惹议论。”
许凤佳就沉吟着点了点头。“后院是你的事,你做主就是了。”
“明德堂自己有小厨房,”七娘子又和许凤佳商量,“我想着,小厨房里再独立出一个灶头,专门挑选一两个厨娘,为孩子做饭。身边的丫鬟、妈妈们,就用五姐原本的几个陪嫁丫头……还有缺额,世子看看,有什么信重的家人,可以用的?”
她没有打算在孩子们身边穴满自己的人手,一两个镇场的自己人也就够了。
许凤佳毫不考虑地摇了摇头,“这事还是你和娘商量,我常年在外,内院没有多少信得过的仆妇……”
话说到之类,他自己都觉得不对。
一个常年在外的武将,一个在内院没有信得过仆妇的男丁,怎么在内院查案?
七娘子笑一笑,也不把话说穿。她搁下碗筷,起身到炕边小桌上,为自己斟了一杯茶。
“听说世子今年还要再去广州一次?”
许凤佳顿了顿,才道,“也未必,可能去,也可能不去。”
他也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踱到窗边漫不经心地道,“明德堂里的事就交给你了,我事情太多,就算今年不去广州,十一月也可能要去西北一次。朝廷里要开放口岸和北戎贸易通商……这一两年内,我是闲不下来管内院的事了。”
既然这么忙,那还怎么查案?七娘子不禁一哂,淡淡地道,“我知道了。”
许凤佳望着窗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室内一时也就陷入了沉默。七娘子看着手中的甜白瓷沉口杯,不知怎么,一时间忽然想到了一年多以前,她摔了这套茶碗中的一个,拿起脆片在腕间比量的那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