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立
许凤佳从去年和七娘子成亲起,名义上就没有职务在身,他是亲军指挥副使,没有战事的时候每日里当然应该到亲军指挥司办差。()只是这个大忙人每日里连轴转都是事儿,回来了这么小半个月,也才去指挥司绕了一圈。眼下和皇上闹了不快,越发是索性称病在家,连朝会都不去开了。
只是他虽然在家闲居,却也决不悠闲,非但小书房里汗牛充栋,都是历代的堪舆图、兵书与军事史,就连西三间里也被他陆陆续续带进来不少邸报合订本同前朝的南洋风物志,七娘子每天吃过早饭给两个长辈请过安,就在乐山居里看五少夫人管家,难得回来有空,于安等三姐妹又不时过来找七娘子闲话,两人虽然住在一个屋檐下,七娘子每日里在乐山居要坐足三个时辰,每每累得不到二更就上床睡了,许凤佳又看书看得晚,常常三更才进屋来,这几天下来,也就是交换了几句不疼不痒的家常话。
二月初十一大早,七娘子就爬起身来,撑着睡眼被几个丫鬟当洋娃娃摆布,换上华服,穴戴了头面,等许凤佳起身打过拳净了身,两人才一道进乐山居、清平苑向两个长辈告辞,又遇到平国公在乐山居里和太夫人说话,许凤佳难免被训上几句——父严母慈,这也是大秦父子之间的常见情景。
这一番葳蕤下来,待到日上三竿,七娘子才上了马车,由许凤佳骑马护送,立夏等丫鬟们坐了一辆小车在后头尾随,从人前呼后拥地出了国公府,朝着什刹海边上的广福观而去。
广福观虽然比不上白云观,但香火也并不冷清,因为二月是道教祖师爷诞辰,广福观又是老子在宇内最大的道场,从二月初一起,就有大户人家在广福观打醮设坛做法事,二月十五日的正日却是已经被孙家约去了,萧家只得选了二月十日。烟袋斜街上广福观大门附近却也早已经人烟肃静,几个亲兵在门口侍立:萧总兵虽然官位不高,但这些年来在江南经营得好,和诸总兵一样都是外地的实权大员,手掌兵权,家眷在京城的做派,也要比那一等穷京官更高贵得多了。
许家人的马车当然是直进了大门,七娘子在车马厅内下了车,早有几个总角小厮随着中年管事迎上来,满面笑容地请“世子爷、少夫人仔细崴了脚,这石子路是有年纪的了”。
广福观在什刹海边上,初春的景色也有些可看之处,七娘子随着许凤佳一脚深一脚浅地经过满是苍苔的石子路,进了道观后院两进敞轩,果然就见得一对青年男女联袂出了屋子,脸上都带了笑,她便知道这就是萧家的大少爷萧时雨同萧大奶奶了。
萧家跟随许家多年,逢年过节都有走动,萧大奶奶七娘子是见过的,只是过年时许凤佳不在,萧时雨就没有进内院来给许夫人请安。此时随意打量一眼,见他眉目白净,虽然说不上俊俏,但也有一股难得的儒雅气息,心中倒是暗自点头:许凤佳自己是个小霸王,但平时相与的大家子弟,倒都很有教养。
“神萍!”许凤佳见到朋友,似乎也很高兴,一扫这些天的烦躁沉郁,上前几步拍了拍萧时雨的肩膀,大笑道。“你去江南探亲一趟,倒是长胖了几斤!”
又扭头吩咐七娘子,“来见过萧世兄。”
七娘子裣衽为礼,萧大奶奶也和许凤佳互相行了礼,便错后一步,拉着七娘子笑,“过年的时候我本来想和世弟妹说一声,我们家大爷下江南去探亲了,世弟妹有什么想吃的土产,只管说一声,让我们家大爷带上一车来都是极方便的。谁知道事儿多,人也多,竟忘了!”
这是个笑口常开的京城少妇,虽然也有精细处,但面上却是极可亲的。或许因为萧家和许家的身份差异,她对七娘子很是亲热,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填房与庶女身份,七娘子微微一笑,投桃报李。“世嫂别这么客气,我排行第七,你叫我杨七就好了。”
直呼排行,在女子来说算是昵称了。萧大奶奶顿时眉开眼笑。“好好好,我也正想,大家年轻人,何必那样拘束……”
就把七娘子带进了后堂,两个人对着品茶说话。不多时,永宁伯林家的三少爷林中冕同兵部侍郎唐庆联袂而至,七娘子不免出去见礼,算是新妇见过了夫君的好友。这才又分男女客在前后堂说话,前堂男子谈笑声不绝于耳,过了一会,又听到谁说要点戏来听。
打醮本来是为了祈福,但也是大户人家享乐散心的借口。萧家年年都要到广福观打醮,即使总兵夫妇在任也不例外,此时广福观里外的闲杂人等一律回避,就是这几个年轻男女随喜,气氛如何不松快?倒是七娘子有些疑惑。
“林三少夫人……”她带了一丝疑虑地问萧大奶奶。
萧大奶奶微微一笑,笑里带了些捉狭,显见得和林三少夫人也是极熟络的。“她啊……怕是又犯了老毛病。”
她就压低了声音,冲着外头努了努嘴。“林三哥爱俏,听我家那位说,林三嫂才有了身孕,就又抬举了两个,凑了个十全十美!这河东狮吼,难免就要响起来喽。三少爷吓得在我家住了几天,把个林三嫂气得找上门来。两夫妻现在还在赌气,三嫂今儿当然哪里还有心思跟着出门?”
虽说彼此都是女人,但提到三少夫人河东狮吼,萧大奶奶的表情是有些不屑的。
七娘子看在眼里,心里的郁闷就更多了一层。
大户人家,凡事都讲个脸面,小夫妻吵架本来是常事,河东狮吼而被外人所知,那就有损闺誉了,萧大奶奶的性格都算是温和的,还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可见要做大户人家的少奶奶,该有多不容易。
“可三少爷也太……”毕竟三少爷就在外头,七娘子也压低了嗓音,作出一副八卦的样子来。“这么年纪轻轻的,就有了十个姨娘——”
“就是这么说了!”萧大奶奶拍了拍椅把,一脸的恨铁不成钢,“说起来三嫂心里也是憋屈,可谁叫三哥有——”她比了比上头,“穿黄袍的那位做靠山了?林家上下就没有一个能管得了他的!他又有钱,肯这么委曲求全,已经是疼三嫂了!”
七娘子倒不知道林中冕日常做什么营生,一时间表情就没接上,萧大奶奶看在眼里,忙解释给她听。“你也知道织造局吧,我听说在江南,那可是排的上号的的富地方,一般人想进还进不去呢。可织造局到了京里就也要归宗正院下头的造办司管,三少爷就是造办司的头儿,这进项还少得了吗?林家合家上下,连带小伯爷都比不上他们三房的小日子过得滋润,还不都是仗着三少爷的……”
她忽然间住了口,面上现出了懊悔,见七娘子一脸纯净无暇,又话赶话说到了这份上,也就接着往下说。“这份差还不就是仗着三少爷的生母说起来,和那位也是沾亲带故,不然靠他自个儿,恐怕还不知道在哪钻沙呢!”
七娘子就配合地捂住了口。“我倒不知道皇上和林家……”
“这事儿知道的人也不多。”萧大奶奶有些沾沾自喜:毕竟以七娘子的身份,此时做听从指教状,是很能让人有些飘飘然的。“我也是听我娘说的——她和林家也是拐着弯的亲戚。你也知道,去了的周贵人出身不高,她是嫡女不错,还有一个庶女当年是进了永宁伯府,做他们家早去世的先老四爷的填房,老四爷也是个庶子,去得又早。老四奶奶没个傍身的伴儿,她和伯夫人妯娌相得,伯夫人呢,又看着三少爷是个庶出的,人还聪明伶俐——碍眼!就索性将三少爷送到老四奶奶膝下去过继去了,一直在老四房养到了十五岁,老四奶奶去世了,伯爷寻思着老四房的产业太少,就把三少爷又接回了他们长房。听说周贵人也没有别的兄弟姐妹了,唯一就是这么个妹妹,昭明年间呢,太子爷和三爷走得倒是不远不近的,虽然有时借着你们家那位的牵线能见一见,但彼此也没有多的话。”
“等承平元年的钟声才过,三少爷就发达了,皇上硬是把造办司原本的老司长给高升了,让三少爷买了个举子功名去做司长。这可不是才三年不到,就生发出了偌大的家业?三少爷的手也不大干净,几次有人往上捅娄子想弄他,都被皇上亲自保下来的。久而久之,合家上下谁敢对他高声大气?他倒越发是得了意了,这几年来看到个有姿色的就往屋里拉!三嫂又能说什么?”
她叹了口气,“唉,也是个可怜的,三嫂自己带去的两个通房反而很不得欢心,三少爷就喜欢伯夫人赏赐下来的通房……”
又絮絮叨叨地和七娘子唠叨了半天,什么“通房还是自己娘家带去的贴心懂事”,“这种事都要早做准备,牢牢拢住男人的心,叫他知道你的贤惠,日子才过得舒心”。听得七娘子头都大了,前头许凤佳才派人进来接她出去,口称,“家里有事,就先走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