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的圆月躲进了一片路过的乌云中,须臾,又从另一端钻了出来。柳枝在朦胧夜色中不时地摇曳着,轻抚着冰凉的石碑。
玄礼愣愣地呆在那儿,半晌,才意识到这就是灵雁最后的栖身之所。他缓过神来,看到妻子坟前杂草密布,心里顿时变得十分难受。
他怎能不难受?
于是,他弯下腰,拔去那一株株半人高的野蒿,以及在地上纠缠着的藤蔓。青藤秧的身上长满了小而密的尖刺,扎得他手指火辣辣的疼。一旁的大牛见状,也弯下腰帮他清理。
“不要!”玄礼低声说道,“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马房总管显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四面环顾了一下,山岗上到处都是密布的坟冢。“公子,你您确定吗?”他的声音里充满着不情愿,其实是自个不愿意离开同伴的视线。现在夜已过半,一个人待在阴森沉寂的乱坟岗,如果不是神经大条的恐怕要被吓疯了。
玄礼头也不抬。“嗯。”
“那好吧。”大牛在心里暗骂了一声,悻悻地走开了。“俺就在周围,到时候喊一嗓子就行。”
四周沉寂下来,陷入了幽静的黑暗中。马房总管临走时犹豫了一番,还是拿走了唯一一个火把。不过,玄礼却毫不在意。他拼命地把长得结实的草秧从石头缝里拔出来,扔得远远地。清冷的月光晒在他的身上,也洒向周围的一切。月光朦朦胧胧的,但对玄礼来说已经足够了。
当他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回到石碑前时,双手又脏又黏,而且火辣辣的疼。玄礼希望手上只是沾着植物的汁液混着泥土,而不是自己的淋漓血肉。那种长长的绿色藤蔓十分结实,而且身上长的刺很硬。以前遇到它恨不得躲得远远地,从没有用手招惹过。难以忍受的疼痛使他忘却了独自待在乱坟中的恐惧——唯一同伴早已从视线里消失了。玄礼已经记不起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竟能抵抗这种恐惧了。
“雁儿。”他喃喃自语,轻抚着面前的墓碑。石碑很凉,和山泉一样凉地彻骨。
不,我不是陈阳。玄礼一再提醒着自己。自从天牢诀别,他就再也没能见到过妻子一面。太平公主命人带走了她的遗体,葬在了城外的一处乱坟岗中,与她的父母亲人团聚。公主虽然不能以皇亲的礼仪将灵雁安葬,却也尽其所能修缮坟冢,还请来道士为其做法事。但至始至终,公主都不让玄礼参与,甚至连墓穴的具体位置都没告诉他。青石岗,这是玄礼苦苦哀求之后才得到的一个词,他把它刻在了心里。
“你不是陈阳,他已经死了。你的名字叫陈玄礼!”太平公主冷酷地说完,就把房门从外面锁上了,留下他一个人在黑漆漆的房间里慢慢腐烂。
我不是陈阳。玄礼几乎每天、每时、每刻都在心里提醒着自己。
但是此时此刻,刻着妻子名字的墓碑就站在他的面前。玄礼坐在那儿,轻抚着冰凉的石头,仿佛在抚摸温柔娇媚的灵雁。尽管石头冰冷坚硬,还布满了凹凸的凿痕。陈阳回来了。那些被残忍压抑、被蛮横封藏的感情在这一刻再次复活,喷涌而出。
“雁儿。”他呢喃着。
玄礼就静静地坐在石碑前,曾经在肚子里埋藏了那么久的话语,此刻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倒是四周草丛里的蛐蛐还在不知疲倦地叫着,如同天籁。于是,他侧着身子躺下来,静静地陪着妻子,聆听着那些小虫子们的倾述。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踏在草叶、土块以及散布其中的碎石愈来愈近。接着,青灰的碑面上映上了跳动的火光。他的同伴回来了。玄礼很不情愿地说道:“我想再待一会儿,可以吗?”
“当然,哥哥。”
玄礼坐了起来,看到郭子仪举着火炬站在旁边,一脸平静。他戴着白色的竹制范阳笠,暗红的上衣后面还披着一件黑色的斗篷,夜的颜色。“我知道你会来。”玄礼说道。
子仪摘下帽子,在碑前坐了下来。“比你还要早。”
玄礼打量着他的行头,一把宝剑,和一个包袱。“你们这就准备走,去幽州?”显然,庞忠和王思礼两人肯定也在附近,而且看样子已经把马房总管给制服了。
“对。”
“那你还回来干嘛?”
子仪看了看他,道:“道别,跟你们。”
跟我们。玄礼喃喃着,忽地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他顿时又想哭一场。
“你笑什么?”子仪问。
玄礼哼了一声,道:“我笑可笑之人。一个当初口口声声教我要顶天立地的人,现在却只想着逃避。以为只要离开了,就可以什么都不用管,真是自在呀!”
子仪愣住了,“你说什么?”
“幽州,真是个好地方。荒野边陲,远离一切恩怨是非,再不用受其所扰。”玄礼轻笑,“子仪,你若是在这里受够了,说一声便是,我不会强留。何苦要跑到那么偏远的鬼地方去?”
郭子仪的脸憋得通红,火苗在他的眼睛里跳动着。“哥哥,子仪何曾逃避过,请你明说!”他霍得站起身,气哄哄地瞪着对方。
“那你为什么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