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东升,阳光刺破无还山的云雾,洒向林间万物。一夜过去,无还山终于有了动静,虫鸣鸟语在其间时起时落。
严景玉迎着阳光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全身的骨头节啪啪作响,实实在在饱睡一场。
“大师傅?”睁眼看去,并没有和尚的踪影。严景玉在山顶转了一圈,都没看到和尚,只有那条已经死透的巨蟒和一片倾倒的树木。再看看自己的伤势,肩膀上的伤疤已经愈合,只留下一个微红的印子,浑身本来小小的擦伤也全都不见。最严重的撞击岩壁的内伤好似从来就没有一般,严景玉原地打了一套拳,手脚皆伸展有力。
“哎,忘了请教大师傅法名了!要是能拜他为师,习得那一身本领就好。”严景玉喃喃道,昨晚的遭遇已如梦境。
怅然若失间,忽闻山下有人在叫唤,“小王爷”“玉王殿下”,一声一声,越来越近。
严景玉透过被巨蟒毁掉的林木向下一看,众多将士的甲衣在阳光下闪耀光影。“哎,我在这儿呢!”他运足气力大喝一声,声音洪亮,响彻林间。
下面的将士一听,似潮水一般倒涌上山顶,跑在最前面的就是徐勇徐年。
两人率先到了严景玉面前,关心之色溢于言表。徐年道:“殿下,你……”想说话,却被严景玉身后的怪蟒尸体惊住了。还是徐勇问道:“殿下,你没受伤吧?”
严景玉在他们面前转了两个圈,笑道:“没事没事,就是钩破了衣服,折了腰刀,再就是有点饿。”
徐年即刻拿来干粮和水,先让小王爷吃饱。既然找到人了,其他的事情都不紧要。
三人在旁边的岩石上坐下,严景玉吃着饼,边吃边诉说昨晚的遭遇。徐勇徐年听来是啧啧称奇,手下将士也是在林间找到了一具虎尸和那条被咬烂的大蟒。
徐勇道:“我只听闻现在江湖中有四大高手‘一剑双刀,拂尘金镖’,却不知有哪个和尚是出了名的。”
徐年道:“我们久在军中,江湖中的事都是耳闻,高人辈出也不稀奇。”
严景玉嚼着饼,嘟嘟囔囔:“江湖上真的有许多奇人高手?有机会一定得见识见识!”多年前,他就听过一些游侠故事,也曾向往江湖闯荡。
下山的时候,徐年徐勇就犯了难,虽然带了五百兵丁,可是巨蟒身长八九丈,粗细犹如四人合抱之木,死了多时,却还是很绵软,无论是抬是搬都不好用力。且巨蟒腹中被人剖开,取走了蛇胆,一动之下,就流出血水,让人几欲作呕。
严景玉记得昨夜的挑担僧人曾提起什么师弟会医术要收集药材什么的,料想应当是他取走了蛇胆。
“二位大哥,我想这条巨蟒就不必弄回去了。你们知爷爷他向来低调,若是将士们抬着这等大物回去,路上难免会被百姓议论,恐多生事端。不如就把那大虎弄回去,这二蟒还是就地埋了。能长成这般大的,本就属山中精怪,生于此山就还于此山吧!”小王爷提议。
徐年徐勇想想也对,依老王爷的脾气是不愿意惊动百姓的,于是两人一合计,命人取下巨蟒的两个尖牙。这副尖牙,犹如弯刀,质地异常坚硬,也是个稀罕之物。
乱石堆的洞穴也有胆大的士兵探过了,里面具是动物骸骨,再无他物。众将士挖坑刨土,将一大一小两条怪蟒合葬一处。
忙忙活活之后,待众人下到山底,已经是日悬中天。军队整顿一番,打道回营。
行出不足五里,就见大道上一骑快马踏着飞尘而来,马上之人背插一支小旗杆,红色彩旗飘荡。
徐年皱眉道:“急脚递为何来此,难道有战事?”
急脚递到了跟前,直接跳下马,翻滚到严景玉跟前,“小王爷,老王爷有命,令你速回!”
徐勇把令兵扶起,低声问:“可知是何事?”
急脚递也小声回道:“听说是有圣旨,具体的小的就不知了。”
“圣旨?”严景玉和徐年徐勇对视一眼,谁也猜不透究竟是何事。
徐年替小王爷和徐勇换了两匹脚力耐力皆佳的战马,挑了两个卫兵护送直到出了镜州界。
出了镜州直奔珏州,严景玉二人昼夜赶路,只用整整两日就到了。徐勇算得上是一员虎将,连日来在马背上奔波,也显得疲惫不堪。可他看小王爷却是神采奕奕,只有感叹年轻真好。
严景玉知道是那半片血灵芝的功效,自从吃了之后,身上伤痛全消,体内似乎注入一股精炼真气使得自己手脚有力,精神振奋。
到了广王府,徐勇就不用跟着,自行先回了虎营交差。严景玉带着巨蟒的双牙,从后院入府,想去换一身衣服再去拜见爷爷。
广王不喜豪奢,不讲排场,所以广王府规模不大,也没有什么雕梁画栋,什么亭台楼阁。后门进去是一个花园,里面就几样东南寻常的花草,几棵大树,还有一小块菜地,老王爷闲暇时候喜欢锄锄地种种菜。
穿过花园,就是后院,严景玉的房间就在后院东边,边上紧挨着的是他父亲严承泽的书房。严景玉远远就看到父亲书房外站着一人,高高瘦瘦和自己身量差不多,走近一看,原来是表哥赵尚文。
严景玉的二姑严慧嫁给了老王爷的得力手下赵崇义,生了两个男孩,赵尚文和赵尚武两兄弟。姑父赵崇义现在是琼州刺史,一家人都居住在琼州,不知为何今天表哥会在这里。
严景玉上前说道:“表哥,你几时来的?怎么站在这里?”
赵尚文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道:“我爹和你爹在里面快吵起来啦,你听!”
两人很默契,半蹲下身来,贴着窗户细听。
里面赵崇义的声音很响:“我不同意啊,反正我不同意。老爷子不明白,你还不明白嘛!这个时候叫各家王爷的世子入京,肯定不是小皇帝的意思。定是那太师想要一手遮天,才来了这一招‘挟天子以令诸侯’,还不是怕这些王爷们以后对付他,他好有把柄抓在手里嘛!”
严承泽声音低沉:“圣旨上盖的可是当今天子的玉玺,你说不奉召就不奉召?那可是一行大罪,老爷子忠心了一辈子,你过的了他那关?”
书房里面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赵崇义又说:“我知道老爷子那里我说不通,这不还是在跟你商量着。我倒是有个主意,但还需先瞒着老爷子。”
“主意?什么主意?”
“让尚文代替玉儿去。”
“什么?”屋里传来椅子晃动的声音,想来严承泽已经是有些激动了。屋外严景玉和赵尚文相互对视一下,皆是一头雾水。
严承泽缓了一下,才说:“说的什么胡话?有你这样当爹的,把自己的儿子往外送。”
赵崇义道:“我有两个儿子,你只有玉儿一个儿子,老爷子也只有玉儿一个孙子。我想过了,尚文和玉儿年岁相当,身高样貌相似。玉儿也没有出过珏州,外人应当不识得,足能以假乱真。”
“真个屁!你这话要是让老爷子听了,先赏你几十军棍,让你再放闲屁。”严承泽自不带兵以来,一直是养性读书,完全是文士做派,不想现在又被激起往日脾气。
严景玉在屋外听得是惊奇万分,这还是头一次听到父亲大骂脏话。不过听到这里他也大概能猜到里面在讨论的是什么事情,就故意大声说道:“父亲,孩儿回来了!”
屋里又沉静了一下,接着是严承泽的声音:“哦,你先去见你爷爷,他有话跟你说。”
“别!”房门一开,赵崇义一边往外走一边说,“玉儿啊,一会儿不管你爷爷和你说什么,你都不要马上做决定,回来姑父给你想办法。”
严景玉探头看看姑父身后的严承泽,严承泽摇头摆摆手,示意他快去。
严景玉快步回到房间,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收拾得紧趁利落,才又出了王府。
老王爷严破天戎马半生,习惯了军营生活,平时更喜欢待在珏州大营。珏州大营就在王府东面,步行也不用半刻钟便到了。
珏州大营乃是东南五州最大的军营,工事楼宇一应俱全,俨如一座小城。严景玉一到大营就有卫兵领着他去了西北角的一座小楼。
这小楼原是一座古刹,曾在战火中被损毁,珏州建营后,老王爷命人重新修缮起来。现在这里是无僧也无道,只有一排排阵亡将士的灵位摆在其中。
严景玉进门就看见爷爷严破天,负手背对正在看着架上那密密麻麻的灵位。那些灵位上的人,全都是老王爷以前的战友和部下,他们有的阵亡于战乱,尸骨都找不回来,有的是在迁到珏州后故去。灵位架之上是一块匾,上书“忠英祠”,左右木刻了一幅联“国泰烽烟止,民安放马还”。
“爷爷!”严景玉轻声叫道。
严破天转过头来,看到是他,笑着招招手。老王爷已经年近八旬,头发胡须皆如白雪,满脸风霜早已刻成皱纹,一身黑色劲装也难掩微微佝偻。若是不相识的见了严破天,还会误以为是哪家的善长人翁,如今他的模样叫人很难与燕人口中的‘四面阎王’挂上联系。
严破天道:“你先给他们上炷香。”
严景玉毕恭毕敬点香跪地,拜道:“各位爷爷叔伯,玉儿回来了!”三拜之后,方才起身。
“嗯,”严破天抚须道,“到后面来吧,我有东西给你看。”说着一老一少从小门进入祠堂后屋。
后屋不大,陈设简单,靠墙有一条香案,案子上用木架支起一副盔甲。盔甲残破,鳞片缺失,上面满布刀剑痕迹。这副盔甲乃是高祖所戴,高祖一生征战无数,最后未能完成一统霸业,含恨而终。老王爷视高祖如父,将其生前盔甲保留,以托哀思。
香案前还有一个架子,上面横着一柄长枪。长枪通体乌黑,枪身刻有细细的龙鳞纹样,上前细看在龙鳞之间有淡淡的蓝色之光,触之生寒。枪尖被一个暗红色布囊套着,虽看不见,但觉内藏锋利。长枪两边的柱子上各有一联“玉马银蹄踏天地,寒光龙影定乾坤”。此枪此联,乃是太祖皇帝所赐。
“跪下!”严破天一改平日的慈祥,沉声道。
严景玉跪在高祖盔甲前,心想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至关紧要的事了。严破天从案头的几卷黄布卷轴之上,拿出一卷最为鲜亮的,交给严景玉。
严景玉打开一看,上面写着:“应天顺时,受兹明命。朕近览先帝与诸王少之事,那时兄弟协力,文武相济,朕甚慕。无奈朕无兄弟在旁,而诸王有世子,朕与诸世子当为兄弟,故请诸世子入,与朕同学,为国之栋。”
“朕闻广王之孙,景玉贤弟,年及朕几,当效时也,朕之侧亦须贤才,故宜速入,钦此!”
一道圣旨,表面上是让各位王爷的世子到京城效仿以前王爷们和先帝那般辅佐当今天子,可是实际上就如赵崇义所说,这旨意实则是为了挟制各位王爷。
严破天问道:“知道什么意思吗?”
严景玉回答:“皇上让我去京城与他做个伴。”
老王爷一听,抚须大笑:“对,就是这个意思,别听你姑父胡诌。我这辈子有三敬。第一敬君,我曾跟随高祖,辅佐太祖,之后成祖及当今天子,君为臣之天,须敬之重之。第二敬忠,古往今来,奸臣者巨,忠士者少,忠心如日月,当敬之重之。第三敬才,有才能者,能上循天命,下安黎民,国之幸也,应敬之重之。此三敬,你需谨记!”
严景玉叩头拜应。老王爷扶起孙子,交代到了京城要勤练功,勤读书,就如一般人家的长辈叮嘱即将要远行的儿孙那般。
嘱咐之后,严破天道:“去和你爹聊聊吧,你这一走,他心里肯定不好受。还有,给你姑父带个话,就说别以为我老糊涂,他想要做什么我最清楚,尚文尚武也是我外孙,叫他不要掺和,快快滚回琼州去。”
严景玉心中一惊,爷爷平时好像不太管事,实则心里犹如明镜,东南地界上的事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严景玉揣着圣旨回了王府,一进府门就被赵崇义拉住,问他怎么样了老王爷是个什么意思。
严景玉拿出圣旨,说道:“我已经接旨了。再说,姑父啊,您忘啦!去年京城的小侯爷表哥来过,我们都是见过的。我,还有尚文表哥一起陪同他游玩了小半个月呢,您若是让尚文表哥替我,岂不是要穿帮了。”严景玉的大姑严敏早年嫁入京城武安侯府,两地相隔长远,来往不密,最近的一次就是去年武安侯世子来过。
继而又低声说:“姑父,您一入府爷爷就知道了,爷爷命你速速返回琼州。”
赵崇义摇头叹气,也想不出什么应对之道。叫来儿子赵尚文取出一个小包袱,说:“这物件老爷子看不上,你就留着吧。在外一切要小心从事。”说罢,就带着儿子走了。
严景玉把包裹打开来看,是一件短褂一般的衣物,看上去和别的丝绸无异。细细看来,发现它所用之丝,均是极细的琼海水蛛丝,软如纱,韧如钢,寻常刀剑刺不透砍不伤,有个名号“碧游甲”。
他仔细端详了一下手里的宝衣,发现衣内有一个小小的五瓣梅花样式。“原来出自梅姑姑之手啊!”
严景玉口中的“梅姑姑”便是当年名满天下的铁仙梅五爷的后人。梅五爷和严破天一样,都是跟随高祖打江山的功臣,不同的是,严破天在阵前领兵厮杀,梅五爷在后方为将士们打造兵器。梅五爷锻造兵器乃是一绝,需要两三人合力打造的兵刃,他往往一个人就能完成。他还将原本将士们用的宽刃腰刀改良成窄刃横刀,不光光节省了铸刀用的精铁,更是大大增加了将士们挥刀的灵活性。武器,在战场上就是将士们的性命,梅五爷打造的兵器明显提升了将士们的存活,为后来太祖的一统立下不世功勋,被太祖封为“安国侯”,主管御前造司衙门。民间更喜欢叫他作“铁仙”,他的画像也曾一度被贴在铁匠铺内。
梅五爷打造完最后一件兵器“寒龙枪”之后,就请辞归乡了。他的家乡就在珏州,后一直生活在珏州。因只有一女梅秀,去世后便无人继承他的侯位,外人只道是铁仙技艺后继无人,却不知梅秀早就青出于蓝。
严梅两家相隔不远,交情匪浅。梅姑姑总是会做一些新奇的玩意儿送给严景玉玩耍,所以他便想着这次带回来的巨蟒尖牙应该给梅姑姑送去,保不齐她还能做出什么新东西来。
收好宝衣,严景玉讪讪走到父亲书房前。谁知书房门大开,严承泽早已在此等候。
“进来吧!”严承泽一眼就看到了门外的儿子。
严景玉进来一瞧,小桌上摆了几样小菜,一壶酒,两个小杯。
严承泽道:“今日我们爷俩喝一回。”
严景玉打小习武,多是爷爷和一些将军教的,父亲则教他读书习字。教文和教武不一样,武者粗狂,文者细腻。父亲教文,多着眼细节,不苟言笑,不像教他武艺的还会时常和他过过招打闹打闹。后来母亲亡故,父亲变得更加沉默寡言,父子二人一直也没有对饮谈心过。
“愣着干嘛?坐下倒酒!”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