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忘记她出去了。”小老头道。“你去倒一杯开水来吧;这位同志口渴了,我们又没得汽水卖。”
那女的瞥了何良兴一眼,进去倒了一杯开水端出来。何良兴谢过了,又要了一个饼子,一边喝,一边吃,一边就把这家人的经营状况,在心下作个评判:
“看他们这生意,实在做得太死,这么好的地头,这么好的条件,也不会多进些东西来卖。连铺板也只下开来一半,这叫做什么生意?要是我有这样好的条件,哼哼!”
“同志,你家是过这边来办事的吧?”
店主人问话,打断了他进一步的想象。他答道:“不,我到这边来看一个病人,就是这街子北头的孙师傅。他吃了我给他开的几付药,想来看看他好些了没有。不料他们一家今天都出门做客去了,没有会着。”
“你家是位医生吗?”店主人抬起眉毛,怀着敬意打量了何良兴一眼。
“我们家是四五代传下来的中医呢。”何良兴吃了些饼子喝了些水,身上回暖过来,脑袋灵活多了,随便就扯了个谎来答道。略想了一下才又补充说:“后来因为连遭几次打击,才赌气的不干了。”
“可惜!可惜!”小店主叹道。“不过几代人祖传的功夫,一下两下也是丢不掉的。”
两人正说着,就见那女人二反复从货架后晃了出来,笑盈盈地朝何良兴问道:“原来你家就是替孙师傅医病的何医生咯(“咯”,云南方言虚词,音“格”)?我听张大妈说过了,你家的脉理好得很呢!”
“算不得!算不得!”何良兴满心欢喜,连连表示谦虚。
“今天也是有缘。”那女的款款说道:“既是何医生来到门上,就请你家给我老倌也看看。他这个人,大病是冇得,就是成天哼唧哼唧的,一下喊腰酸,一下喊背疼,也不知是一种什么病,该吃点哪样药?”
那女人指着店主称“我老倌”,何良兴这才明白了,他们原来是两口子。如此老夫少妻,阳衰阴盛,他顿时便把这小店主的病,拿准了五分。
“那就先诊一诊脉吧”。何良兴略为矜持地应允道。
女人立即趋前几步,开了虚掩着的店门,请何医生一直进到里面。何良兴进去一看,货架后面的小半间屋子当中,燃着一只小火炉,整个屋内,都洋溢着暖意。女人迅速摆放好小方桌,小椅子,安顿何医生坐下,跟着取出一包红山茶香烟来,传给何医生一支。
何良兴点起烟,深深吸进一口,这烟不愧为云南名牌烟,香到沁心入脑。吸过两口,何良兴顿感身心摇漾,飘浮起来。
女人又沏来一杯茶,放到何医生面前,这才把她老倌替进来坐下。何良兴在火炉上烘了会儿手,又向那女的要来一个布垫垫到桌上,才请店主人伸出手来,替他诊脉。他把住病人的手腕,寻准脉道,然后微闭两眼,边细细品着红山茶香烟醇和的香味,边凝神感受着指头下病人脉搏的跳动。那脉,寸关尺三部都见沉,而且极弱。寸脉沉弱兼散,尺脉沉弱带涩,关脉于沉弱之中,还有些濡滞之象。把过右手,换过左手再诊,情形亦相去不远。何医生鼻孔里于是轻轻哼出一声,嘴角边浮起一丝笑意,这表明,他已把病人的病症,拿准了七八分了。
“从大哥你家这脉象看来么”他改用了“大哥”这个显得亲切的称呼缓缓说道:“你家一定会经常感到四肢无力,少气懒言,精神疲倦。”
“对!对!”小店主连连点头。
“有时还会感到寒气把腰,脊背发冷发麻。”
“对头对头对头!”
“胃口不好,饮食无味。小便次数多,但解出的数量少。”
“更对更对!解起来还觉得费力呢。”
“唔。”何医生点了点头,又让店主把舌头伸出来看了一看。但见舌苔薄白,舌质略淡,这一下,他对这店主的病,便有了十分的把握了。他于是总结似地说道:“你家这个病,是个中气虚损的症候,要多吃几付药,好好调理调理才行哩。”
店主连声称好,赶紧起身,拿出一支好烟来奉上,然后请何医生就着替他开一个方子,他好及时去抓药来吃。
何良兴呷了几口茶,又把烟点上吸着,才从上衣口袋里摸出钢笔,和几张别人送他的、昆明铁路中心医院的处方签,在桌上铺平了。
“还没有请教贵姓呢。”
店主理会,连忙说道:“免贵姓沐,三点水加一个木头的木;名开荣,开放的开,光荣的荣。”边说时,还边伸出指头,往空中划笔画。
“可满五十了没有?”何医生似乎忘记了,他先前曾称呼别人为“老人家”的,此时却又故意往年轻处问。
“咦!哪里哪里,我今年五十五了呢!”店主绽开笑容,报出自家年龄。
何良兴心下暗忖道:“才五十五么?看起来像是六十好几的人了哩!”不过,他嘴里却对那一个说道:“唔,还真是看不出来,看样子你家最多五十不得了啦。”
说罢,他开始在处方签上填写病人的姓名,性别,年龄则只简单地填了一个“成”字。写好,又停笔思索片刻,这才写出处方来:
黄芪20克,党参16克,白术16克,炙甘草8克,当归12克,陈皮4克,升麻4克,柴胡4克。
这是依照中医《成方汇编》开录的方子,也是何良兴背得滚瓜烂熟的方剂之一。他让人家一次抓三付回来,两天用一付,用开水煨了,每天三次空腹服下,三付药连服一个星期。
交待完毕,又略坐了一会,何良兴便起身告辞。那女人从铺面上转进来,几次挽留他吃了饭再走,但被何良兴执意地婉拒了。他不想今天就在这里吃饭,他要等病人吃了药,见了效果以后再来。这点儿人情世故,他懂得。再说,他对这位沐开荣老兄的病,拿得极准,他确信待他下一个星期再来时,这家人必会将他奉为上宾。他于是对他们说,下一个星期四,他一定会再来“为沐大哥复诊”。
临到出门,何医生才记起先前吃了的三个饼子还没有付账,掏出钱来要付。两口儿哪里肯要,那女人还着实地嗔怪了他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