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瞅定李白,一时谔然。李白意犹未尽,再自斟一大觞,点着酒笑道,“那骆临海,可谓真南人,硬是与水有缘。李白还记得此人有这么一阙,”接着又亢声吟道,“城上风威冷,江中水气寒。——”
“戎衣何日定,歌舞入长安。”
老人听到这儿,脱口接道。身子一动没动,脸色却是一大变。李白把一双眸子炯炯然咬死老人,道:
“是啊,‘戎衣何日定,歌舞入长安。’--张大侠,您老好记性!”
老人冷然道:
“老夫倒不知李公子此话怎讲?”
“嗨,五年前,小子李白在江淮间浪游数月,为麻衣张大侠赫赫声名所镇服,曾四次登门拜谒,却一次又一次失之交臂。今日终于如愿以尝!”李白大笑,随后向老人恭恭敬敬作一吉拜。拜罢,只见他膝席而起,给老人换上大盅,为老人和自己各满斟一盅酒,双手高捧酒觞,两眼盼顾有神,瞧着老人,“李白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却也曾仗剑为侠,好与侠者交。您麻衣张归真数十载行侠江湖,金刀宝马、快意恩仇,诚大侠也。容李白敬大侠一觞。”
说罢,李白双手捧觞过顶,随后鲸饮一尽。
他亮了亮觞底。
又邀老人再喝。
20试手
老人冷然道:
“惭愧,惭愧!——我姓仇。你认错人了。”
说罢,他膝席而起,双手举觞,略一敬,满饮而下。李白见状,忙为老人满斟一盅酒。随后,又给自个儿满斟一觞、殷殷相劝。谁知老人长叹一声,手中略一发力,竟生生将厚重的铜酒樽,捏成了个铜疙瘩。“哐”的一声,将它重重顿在了食床上。李白见状一怔,深以为怪。只当是哪句话遭了忌讳,一时大起恐慌,忙起身谢罪,唤小二另治了新觞,给老人斟满酒。而老人毕竟老与世故,一阵冲动后重归沉静。见李白已给自己斟满酒,忙伸手盖定酒觞,道:
“吾老矣,不胜酒力。李公子请。”
李白笑笑,径自浮一大白。随后又亮觞底。主意已定,他不会轻易罢休。再一瞅老人,却又发觉老人神情变得十分怪异。只见他坚决地摇摇头,而那觞中酒,已从他撇开的掌缝间溢出大觞,即往李白这边逼来,还腾起了一大片雾气。那丁三不会喝酒,嫌坐着无聊,正一颗颗地捡着拉在床上的花生米。见老人的酒觞里突然往外冒酒,一下傻了、没弄明白是咋回事。李白开始也是一愣。随后,他忙伸出双手扶定床沿,稍一发内力,硬是将那朝他逼近的酒生生截住。丁三惊得目瞪口呆,也奇怪。他张大了嘴巴,脑袋象个卜浪鼓似地两头不停地摆来摆去。须臾,那酒化为一道烈火,直窜屋脊。老人把一对精光四射的眸子看定李白。俄而,爽声大笑。李白也是连声爆笑。
不过,他自觉笑得尴尬。他暗道:
“得另想辙”。
21英雄也怕老来锤
李白笑得诡。
他的眼也够毒。瞧出眼前的老人是张盖,一半是因骆宾王,一半靠猜。因骆宾王,这因缘,以后再说;猜得准,才是真功夫。
凡武道高手,无论拳剑刀枪,要在单挑或应对群殴中胜得人,关键还是速度。出击如电、防身机伶,生与死就在转瞬之间。靠啥?速度也。力大势沉固然好,胜不得人,好歹能唬半天。碰上武道颇有心得的好手,速度跟不上,是要吃亏的。李白的笑,其实还有可笑的意味。任你是当年的天下第一如张盖,毕竟垂垂老矣。他已瞧出,老人气与劲不输人;接转翻动之类,因上了年纪,离顶尖高手的水准,已慢了半拍。不输李白行,要完胜却也难。所谓时势造英雄,过了这个村,就落不那个店了。他想出手阻止老人截杀,也有为其担忧的心思。英雄一世,一失足让人笑话。
???
也许有读者要问,照你这么说,李白真的会武功?——我说李白会武功,而且很高。有读者要笑话我胡编。这是个有得一说的有趣的话题,且容我一一道来。我先得补一句闲话。这小说中的人和事,除极少数如李白外,其它大多是虚构的。虚构并非凭空捏造,我追求的,是最大限度的接近真实。因为本质上,真实是无法还原的。换一句话,我想说出的是,最大限度的可能。比如,历来的资料除了说到李白好剑道,似乎也相当高明。但谁也没提到他有多大的武功。其实懂点武术的都知道,剑道也好,棍法枪法也罢,没武功做基底子,不会走多远。因此,说李白有武功,武功还很不错,是说他极可能有或极可能不错。有读者或许要问,那么为什么历来的资料都不提?这一方面,是古人对剑道和后来的枪法之类更为看重;另一方面,是因为李白的诗写得太好,把剑道和武功这一面给盖过了,就象把他诸如治世之才给盖过了一样。我现在这么说,只不过说明我相信如此。当然,你可以批评我这么说不对。不过凡事太较真,就不好玩了,读者你不妨也作如是观。
你说是也不是?
22风景和心景
说话间,老人又把目光投到李白身后。这回,他瞧了好长时间,脑袋昂得很气派,还禁不住叹了口气。
李白好奇心特别大,可这时,他哪有心绪去理会它。在他头脑里,那片僵尸般沉沉浮浮的山野、牛车,和那些不久就大难临头的人众。天旷地远,人犹可贵。如果没有那些老少骑者,没有这小甲虫似的牛车穿行其间,该是多无趣。天地很大,百姓自足。我就是这只小甲虫呢。一只游走在天地间的小甲虫。别人看你游走在世间,来去萧洒从容。添一口,再添一口飞溅如雨的血。腥的血。明明可不出的血。其实个中苦恼,又有谁知。你会感觉到老人看你。在冷笑。陆申会在看么?小甲虫。从家中来。家,还在吗?蜀地山高。山高娘亲不可见。回头隔了一道水。就象那漕渠,隔断了两岸人与人的交流。任血在飞。
我这是在何处?
我还是我么?
23长相思
老人漠然道:
“好景致。
李白一惊。他回过神,朝老人点头道,“不错。——真个好景致,好韵味儿。”他又扭头瞧了一眼东面。远处景与人没变。牛车依然晃晃悠悠。这一回,模样好象丑多了,闻得出一股酸臭味。了无活趣。他垂下脑袋,有种天大的从未有过的沮丧。心想,还是先离了这儿,再觅机会。他略一沉吟,他下了决心,将食床上的金觞举起,向张盖敬了一敬,一口喝干。随后膝席起身,垂手一揖,道:
“李白不便多扰,告辞。”
“何必如此。”老人微微一笑;笑声里,却有股子杀气,“李公子但坐无妨,老夫待会儿还要讨教,请公子宽心自饮。——李公子想是晋京赶考。长乐坡可有故旧?”
李白一愣,笑道:
“访友。”
他瞅一眼东面,见仍无变化,不禁猛然醒悟,至此再抽身离去,确实欠妥。凭他的功夫,脱身自然不成问题。可对改变局面,恐怕也无济于事。事到临头,且静观待变,伺机而行。迟疑片刻,便重新入座。移过酒觞,满斟一大酒觞,径自随意喝了一大口,随后把手向东一指道:
“‘泰和’商号的东家,是李白好友陆调之叔。”说罢又端起大酒觞,大口干了,苦笑一声道,“此地再盘桓几日,晚生便打道回府。”
“哦。”
李白此刻已是微醺。略一沉吟,他又端起酒碗。忽然,酒楼北窗外传出一声高亢的纤歌,众纤夫轰然响应。李白抬头,见三扇屏风正好将北窗遮过。于是起身,一把推开最西边的那扇屏风、径直走到北窗前。恰好这窗上沿破了一角,只见一艘似曾相识满载货物的庞大的吴船,填窟窿似的迎面而来。李白一愣,索性拍开窗。窗外,先前出现的吴船,在漕渠对岸六七纤夫的奋力纤背下,正向西艰难行进。直到吴船尽出视野,李白还西面怅望不已。良久,他才一拍窗台,转过身来,仰面长叹。于是又回到床旁,一连干了三大觞酒,将空觞顿在床上,疾唤店小二笔墨伺候。那小二似有预感,应声上前,向张盖躬身一揖,将大张宣纸,笔墨砚台一一在床上张罗好,使劲磨出一砚浓墨。张盖再看李白已是泪流满面,并不理会床上铺就的宣纸,提笔饱蘸浓墨,转身歪歪扭扭,走向北窗旁仅存的大块白璧。小二一愣。倒是他身旁随李白而来的娃儿甚为伶俐,见状赶紧捧起砚台,凑到李白跟前。老人的目光,也被李白这一番动作吸引了过去。李白这时已微醉,只见他沉吟片刻,抓起笔先将《长相思》三字题上壁去。随后又洋洋洒洒、歪歪斜斜地信笔疾书。老人他粗通文墨,勉强认得断出一阙新诗:“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淥水之波澜。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他一时说不出诗的好坏,却对那一大块墨色淋漓、沉着痛快的书法暗自拍案叫绝、欷嘘不已。他十分奇怪,瞧李白这时已醉得目光散漫、神色颓唐,脑子却似乎极清醒,浑身上下透射出的是一种神完气足的从容和洒脱。其实他不知道,这李白自小就与一个酒字有缘,醉后的才气更是纵横拔如神魔附身。他的传世之作,据说大多是在酒醉后一挥而就的。而且,时人对李白的书法也是推崇备置,只是时过千年,他的墨宝已湮没不存,仅剩《上阳台》一段残篇而已……。
24暗渡陈仓
李白醉了。
这一阕题罢,李白把笔一扔,返身颓然入座。他大概是嫌佩剑碍着,于是重又起身,解了剑。唤来小二,将剑交到他手上。李白的身子,正横在老人眼前,遮了他的视线。其间,他脚步踉跄了一下,险些踩在老人搁在脚边的长刀。他脚一撤,脚尖挑起长刀,示意小二一并拿走。小二暗笑,弯腰轻轻易一拽,将长刀揽到怀里。可没等他转身,就见侧后一支长臂猿舒,掂起刀送了送、将大刀提溜了过去。小二被一股劲气噎住。半晌才一吐舌,抱了李白的剑,仓惶下楼而去。
正所谓,偷鸡不成折把米。李白苦笑。他太小瞧老人了。可他还不能声张。于是,他只当醉得啥也没瞧见,只管塌腰下坐。随后,他扭过身、也没打个招呼,就抓过老人面前的新酒,又面对北壁的大幅题诗,自斟自饮起来。李白此时又侧身向东望了一眼。此刻,天色已昏,空气肃杀欲死。官道上那帮骑者又聚在一块,信马由缰、慢慢逼近桥头。他脸色为之一变,垂了脑袋、欲语无辞。俄而,又笑了一笑,扭头吩咐身旁的丁三,把纸砚和多余笔墨送回去。趁着老人没注意,朝丁三使了个眼色。丁三无解。他一边手指老人的长刀,一边“泰和”货栈方向呶呶嘴。接着,又做了个刚才那火起冲梁的手势。丁三想了想,幡然省悟。只见他使劲点点脑袋,道声“好”,麻利地收起床上的所有文墨物件,翻身溜下楼去。李白这下似乎是松了口气,重新把目光投到桥头后的旷野,脑际《楚辞》的一些章节,段落不邀自来,纷纷扬扬。于是仰面琅声唱道:
“思美人兮,临涕而延伫。媒绝路阻兮,言不可结而詒。”
“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散雪纷其无限兮,云霏霏而承宇。”
“已矣哉,因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
……
李白好颠!
他这番举动,瞧得老人目瞪口呆。也难怪,他哪见过如李白这样的诗性中人。眼见李白唱着唱着,嗓门低了下去;俄倾,便垂了头、歪在食床上。
老人见状摇头不止。
许久,他才突然省悟,把目光从李白脸面移开,落在那离桥头仍有数十丈步之遥的仨古怪骑者。他心里嘀咕。还会不会有变数?——结果,还真有变数。不大不小的变数。此刻,牛车与一群骑者恰在交汇。蓦地,那载满柴草的大车莫名其妙地一个“咯噔”,朝北侧翻过来,车上的柴草四散,生生一下占住了约大半个官道。这下,原本井然有序的场面,便全乱了套,周遭人群的惊呼也一下窜到半空。原来与阔少并辔而行、徘徊不前的账房先生装束的骑者,一下勒住缰绳。随后,他调转马头、朝后侧疾退。老人一愣。随后,他又突然将马勒住。还好,他想。他念叨的是东面,不料东面还没变,南边楼下起了一阵惊呼。随后,“歇仙楼”右前的一个草垛,腾起大股浓烟。老人奇怪。他见李白仍在,那小鬼却不见了。顿然省悟。扭头瞧去,只见本平静的前场,顿时涌出大群人来,或浇水灭火,或搬撤易燃杂物,或哭嚎跳脚,乱得翻了天。老人大急。只听他“嗨”的一声,一只脚已上了东面的窗台。他不想操心这边的乱局,只是担心不要坏了他的大事。他担心,桥头会有变数。
奇的是,还真有变数。
第一变发生在前面。“歇仙楼”火起乱盛,显然被对岸的人们注意到了。一时间,人们不知所措。继而,嚷嚷声爆起。那群贵少骑手,呼啦啦一个个拍马西奔,想要赶去救火。接着便是第二变:“泰和”院门内忽飞出如蝗虫一般的箭弩。一时间,街面上原本要西去,却慢了半拍的骑手,一个个人仰马翻、鬼哭狼嚎。随后又有第三变:就在老人以为那调转马头、朝后侧疾退的骑者,会就此朝后奔去的当口,这人却拨转马头。只见他猛夹马腹、甩鞭狠击马臀。那马儿显见是一匹久历战征的宝驹。受了这一击,它负痛一声长嘶,从旁只一疾窜,早已甩开同伴和前面的人众、牛车,便率先抢上桥来……
老人笑了。他细了眼死盯着那三骑者的老人,可不会被这乱劲儿唬住。就在他正准备掠下楼去的一瞬间,接着,又从“泰和”院子里和斜对面的巷道,冲出一群手持长短兵器的杀手。这帮杀手误打误撞,生生将那一行仨骑者中拉在后面的俩人截住。
老人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