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弥陀佛。”李白道。他慌忙抬手一揖,却弄成个佛礼。和尚一愣,道,“原来您老也出了家?——青莲居士嘛,别来无羕!”
李白失笑。继而大为吃惊。
先前曹刘氏见了他后,劈头就叫起他这别号,他便有些奇怪。多年前离了蜀中之后,他并没怎么用过它,旁人怎地特别看重他这似乎极普通的名号游戏。后来,他与老管家董述聊起这事。老人对曹刘氏推崇备至,以为那是曹刘氏过人的灵异之气所致。那曹刘氏,也是从李白身上的那股子释家气感应而出。经他一说,李白当时恍然大悟。过后仔细一想,还是缘于那女子深不可测的城府。——她大概事先早已通过别的途径,掌握了他的点滴材料。其灵异之处在于恰到好处地脱口而出,仿佛如真。而如今眼前这年青和尚,瞧去极粗疏鄙俗,难道他也有这等灵异?如若不是,他又记不得在哪儿见过这和尚。于是满面歉意地改手一揖,道:
“大和尚,您老——”
“喝,也不过年辰光,就把故人忘了。有道是贵人多望事,一点没错。”
这话可有点不中听。李白歉然一笑,倒也不以为忤,不过依然一头雾水。这和尚诡异地轰然一笑,朝李白扮了个鬼脸。转身把紧随其后的道人,介绍给李白。他道:
“颜修,号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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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笑笑。
随即恭身一揖。他心里却是一寒。这颜初子,他听道教界人说起过。此人资历尚浅,如今却是一鹊独起、赫赫有声。更难得的是,他还是新出而名动江湖、武功绝高的邪门豪侠。
颜初子冷着脸没吱声。
李白心里不舒服,脸上却显得毫不在意。青阿急了。她生怕李白恼他无礼,闹起冲突。于是横身挤到李白身前。这和尚却只当没瞧见,也不管颜初子愿不愿意听,便一边对他手舞足蹈、大讲特讲当年李白客居金陵的风流韵事。他一边说,一边将左手提着的物件挂到铜丈上,从兜里掏出一叠纸来。
原来,这和尚近日又找人把李白的旧作给抄了不少来。此时,他得意地斜视了一眼李白,翻出当年的那么些歌诗,对颜初子道:
“你瞧,‘罗袜凌波生网尘,那能得计访情亲?千杯绿酒何辞醉,一面红妆恼杀人。’你再瞧,‘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来接汝!’还有这一篇,‘骏马骄行踏落花,垂鞭直指五云车。美人一笑褰珠箔,遥指红楼是妾家。’”
李白诧异不已。
而他身旁的青阿姑娘,早已妒嫉的涨红了小脸儿。
惹得和尚怪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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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尚接着对李白道:
“小僧恩语,如今栖身城南杜典香积寺。——前日来给大老板陆老先生做佛事的和尚恩言,便是小僧的师兄。”
“……”
这和尚张大嘴,讶然道,“在金陵鸡鸣寺,我的大诗人。想想看?”
李白满脸歉意。
这和尚瞧了李白一眼,还是很茫然的样儿,乐得脸上肉直颤:
“贵人就是不一般。”见李白还是不明就里,又道,“才四年多嘛。居士与仲濬和尚四年前游金陵鸡鸣寺,可是小僧为两位高人扫榻安枰的哩。”
李白一楞,似乎想起来了。
这边还没言语,和尚又道,“八卦洲上,居士还说过,要小僧还俗,跟丹砂做个伴呢。——哎,丹砂呢?八卦洲一别,您老消息全无。小僧恩语可想死您啦!您老瞧,恩语可还记得哩——‘风吹柳花满店响,吴姬压酒唤客尝。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李白大笑。他想起来恩语是谁,也记起是有恩语所说的这么一档子事。
没错。想当年,李白浪荡金陵,曾经跟一个叫恩语的机伶小和尚夜逛秦淮河。在一条民家的小船上,竟与几个买醉的痞子撞了头、差点儿闹出人命。他一扭头,瞅见青阿姑娘一副妒火怒炽的模样,再也不敢张狂。于是,他悄声跟她说了说四年前的金陵、淮扬之旅。说罢,他又回顾恩语。端详再三,还是摇摇头。此面型似曾相识,他却没法将眼前这胖大快活的年青僧人,与当年金陵鸡鸣寺那个十四、五岁的顽皮小和尚恩语挂上钩。他道:
“呵,真不敢相信。数年不见,你竟也开了窍。”
和尚板了脸道:
“就该您开窍不成?”
“岂止开窍。好一个情僧!”
“不敢当。您老情深成种。——天下第一情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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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轰笑。
其实也难怪李白不敢相认。这恩语近些年来浪迹江湖,已经很少再有青灯梵卷的时日。照他后来的说法,倒是于禅宗的“直指人心,见性成佛”,颇有会意。这些年,他一味地放浪湖山,讲武磨剑,不但一时间颇有了点侠僧的声名,身子也换了个样,实在剽悍胖大得太多。
倒是李白的模样,没怎么变。
所以,今日在浆茶馆,他一下便认出李白来,却又不敢相信。而刚才李白大踏步迎向撞上前来的奔马的那一刻,他才确认,此人便是当年自已有幸追随过的、蜚声秦淮河两岸的李白!那个文章歌诗卓而不群,如清泉如疾雨狂瀑的西蜀才子;那个疏财仗义,好与侠者游的巴山剑客;那个遍结善缘,能入得佛家堂奥又不妄不泥的青莲居士!而恩语却又已开口道:
“居士好快活,怎地又跑到京城来啦?”
李白只是苦笑,并不答腔。
恩语也不介意,转身又对颜初子郑重其事地道,“青莲居士棋下得好。你号称京城黑白子高手。可没跟他玩过,我看可惜。——哪天玩玩?”
颜初子细眉一牵,冷然道:
“幸会。”说罢转身便走,“改日请居士不吝赐教。”
李白道:
“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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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瞅了瞅颜修背影,对恩语道:
“请和尚恕罪。在下得先去办点儿急事,改日再聊,如何?”
“这么着,”恩语道,“恩语今晚在长乐寺请居士喝茶。可是用长乐寺老泉泡的香片茶哦。”
李白笑道,“香片茶不喝也罢。居士倒是想尝尝你这肥羊腿哩。”
恩语瓣开手里的包儿,道,“这儿还有几只羊裆里的玩意儿,劲儿可大着呢。只是今儿只是想跟居士喝茶聊天说说事儿来着。——”说着,乜了一眼李白身旁的青阿,给李白做了个怪脸,“有小姐在这,咱不是该雅着点么。”
青阿倒是爽快,马上接口道:
“好啊。只是——”她就此打了个顿,诡异地冲恩语一笑“你得把那些个破玩意儿给我瞧一瞧!”
说罢,她便朝恩语怀里伸过手去。恩语明白青阿是要诗抄。可他还是被这小妮子的这一娇憨举动闹了个满脸通红,吱吱呜呜不知该说甚的好。好个青阿姑娘也不忌讳,赶上前去,就要从他怀里去掏那叠纸。这下,可把恩语吓坏了,慌慌张张地退了一步,忙不叠地把那叠纸摸出来,递给了她。
不过随后还是交代一句:
“你可得还了我啊。”
说罢又朝李白瞧来,道:
“要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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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说话间,有人朝李白撞来。
李白一愣、后退半步,才却看清是“泰和”的账房陈子亚。只见他腰跨大刀、赶路一副风尘仆仆只顾了埋头的样儿。他的身旁,是一提了杆长枪的剽悍后生、“泰和”货栈的掌柜楼长善的外甥封问安。李白知道,这封问安跟陆申已有三四年。年纪不大,生意上大胆霸悍,业绩骄人。在陆氏产业管理系统,却后来居上。去年秋,楼长善身子欠爽,被陆申调来做楼长善的帮手,准备一旦楼长善身子撑不住,好顺当接手。
瞧是这爷俩,李白心里一凛、忙厉声唤住。
陈子亚脸上满是惊惶神色,全没了往常的沉稳和干练。
没等俩人搭上话,这时,封问安抢上前来。只见他挨近李白,却又扭头朝岔道口南那家小酒肆瞥了一眼,欲言又止。
李白奇怪。
他顺着封问安的视线瞧去,不禁一楞,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原来,从酒肆里走出个深山老竹似的道人,正朝李白冷眼瞧来——此人正是曾在浆茶馆吃茶遇见的老道士。
再看陈子亚,脸上已是一付哭丧神情,退至岔道口街东,示意李白一旁说话。
那青阿姑娘也是脸色凝重地朝他瞅来。
李白苦笑、跟了过去。
陈子亚告诉他,街头乱象频现、危机重重;掌柜楼长善所待的“安乐居”,是乱子的源头,早被歹人围了个水泄不通。楼长善眼下有性命之忧。他请李白随自个一块去解围捞人。
就在此时,只听身后爆出一声轰响。
青阿姑娘一激凛。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坏了,那接文稿的手儿一抖,把纸儿给撒了一地。炸响的是南面“安乐居”方向。随即烟尘四起。原先在“安乐居”一带游逛的路人,一个个作鸟兽散。而恩语也叫这震耳欲聋的轰响弄蒙了,只顾扭头朝“安乐居”门前傻瞧。
李白一愣。
他一边抬腿一边朝“安乐居”大步疾去,一边扭头朝恩语嚷道:
“要得!要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