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老如今可好?”
“当时老人家已一病不起。听好友仲濬和尚说,大和尚此后不久便悄然圆寂。”
“可惜,可惜。怀一身后可曾留下甚东西?”
“只是托仲濬和尚赠晚生一部《陈子昂集》。”
“哦?——”
暜润沉吟片刻,漫声道:
“怀一长老当年曾教贫僧道:‘传佛语心法,始自达摩,至于惠能。惠能之化,行于南服,流于天下。大抵以五蕴九识十八界皆空,犹镜之明也,虽万象毕呈,而光性无累;心之虚也,虽三际不住,而观觉湛然。得于此者,即凡成圣。’”
李白微微一笑,道:
“大师得之,一言宗通,深入无碍。”
“贫僧往年自以为得其心要,如今看来,长老是至死俗念未除。如此说来,长老成圣乎?贫僧倒不甚了然啦。”
“李白可代怀一大和尚答曰:心本清净而无境者也,非遣境以会心,非去垢以取净,神妙独立,不与物俱。以《中庸》之自诚而明,以尽万物之性,以《大易》之寂然不动,感而后通,则方袍褒衣,其致一也。向使师与孔圣同时,其颜生闵损之列欤。”
老暜润一惊,把个眸子咬定李白。半晌,才叹了口气道:
“阿弥陀佛。俗话说,后生可畏。看来贫僧倒真的是怠慢了太白居士。如之奈何?——”
李白赶紧接口道,“大师谬奖。”
和尚闭眼,喃喃道:
“罪过,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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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大笑。
他长身一拜,谢过大和尚的好意。寒喧一过,李白把他和老管家董述的意思和盘托出。
老和尚点点头,了然会意。
李白本想接着将近日起自长乐坡止于昨晚的故事,如实一一道来,做一说明。不料老和尚却笑了一笑,抬手摆了摆,没让他再说下去。
李白讶然、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老和尚沉吟半晌,才慢声说道,如今看来诈死一节恐怕已走漏了风声。既然陆申觉得他暜润和尚可靠,愿意趁着眼下小敛三日已满,今儿一早便棺与人一齐先移入宝昌寺,他暜润和尚可凭宝昌寺众僧之力,可保陆申安康。而且,他也会择机查清此案,为陆申伸张正义,还他一个公道。
李白此时其实已经认同和尚的意思,只是没得着陆申的指令,不好擅做主张。他迟疑片刻,满口应承下来,回头看陆申怎的安排。
于是,老和尚令人取来一套旧袈裟,交给了丹砂。
随后,他朝李白斜了一眼,做了个坐的手势,便又闭起了眼。李白见状,赶紧拜谢一过;随后与丹砂耳语了几句,便打发他先找寺里的知客僧弄点儿吃的,顺便给自个带几个蒸饼(包子),然后就在那里等他的消息。他揣测,老和尚还有话跟他说,只是不愿当着丹砂的面罢了。于是大口一连喝了三口热腾腾的苦丁茶,如老和尚一样趺坐一旁,体验起打座的感觉来。
丹砂一笑、转身便走。
不料李白等了一会儿,却没听老和尚有何动静。他睁眼一瞧,只见老僧依然空空静静地趺坐着,口中似乎喃喃有辞,却是一点说话的意思也没有。
李白不解,只觉得身旁有一股暖暖的清凉在蒸腾。
他转而一想,这大概是大和尚有意传授他的另类致道心法。于是安心放松身体和心情、闭了眼默坐。
这一来,果然心旷神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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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臾,有人悄悄来到老和尚身旁。
这人与和尚咬了好一阵耳朵。只听老和尚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此后,偌大一座屋子,就再没一点儿声响。
李白只当没听见。
不久丹砂回来了、把他唤起身。丹砂将手里托着的四五个热腾腾的蒸饼,一股脑塞到李白手里,催他吃了动身。李白睁眼四下瞧去,身旁已空无一人。——岂止是这老和尚呆的屋子,整个庙宇如今也是人迹全无。
李白吃了一惊,一边匆匆吞吃起手里的早点,一边赶紧吩咐丹砂到处打听。
宝昌寺的素斋做得极好,尤其是他手里的香菇蒸饼。李白就着热茶、一口气吃了三四个。结果,丹砂兜了半圈,偌大一个寺院,竟然也是空无一人。堂堂皇城根下的老庙,竟然会出了这等怪事,简直令人匪夷所思。等丹砂回头一说,他哪里还有继续品尝、享用寺里早点的兴致。于是,他丢下还剩的一只蒸饼,带着丹砂快步来到山门旁寺庙知客的僧房。
知客僧外出还没回来,他只找到一临时管事的中年和尚。
据这和尚说,他也不知道暜润和尚的去向哪儿、何时归来。只是在临走前,已关照他收辍好一处安全僻静的院子,供一位多年的老友在此养病。说完,便要带着李白主仆二人去看房子。
李白听罢这话是气不打一处来,抬脚猛然一顿,翻身便朝外走。
众人再瞧他踩过的脚下,原本方方正正的一块花岗石,裂成了三大瓣,中间凹了下去。
瞧了瞧脚下的碎石,李白也呆了。
这一手,惊得丹砂脸色大变。他生怕眼前这管事的和尚一怒之下摔手走人,把好不容易促成的好端端的一桩善事给办砸了。就在他诚惶诚恐地扭头去瞧李白的去向,不知是该去追还是不去追。
那和尚已就地双手合十,闭了眼安祥地颂起经来。
丹砂心里一松,慌忙给和尚鞠了个躬,扭身去追李白。不曾想,李白此时翻身走回来、已经快到身前。
这李白打小就是个性情中人。
如今虽然年届三十,放诞冲动的秉性依然如故。虽然经过近日长乐坡一案,他的自控力已是高了不少。眼下,他困惑而愤愤不平地在小道间走了十来步,已然心气平和多了、感觉脚下沉了不少,身子却气血舒畅、热腾腾的。等他抬头瞧瞧南方天色,突然警醒,悟到刚才那暜润大和尚的几个招式,其实是在教他上乘的养气功夫哩。
放眼瞧去,那和尚还在原地垂首颂经。
李白惭愧地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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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臾,那和尚展眼一笑。
李白谦卑地躬身一揖。那和尚朝李白双手合十还了个礼、伸手朝身旁的一条叉道一指,然后自顾前去。
李白明白,他还是要自个去瞧瞧房子。
此时的李白哪里还敢拿大,赶紧快步上前。他朝刚才跺脚的地方瞥了一眼,吩咐丹砂去瞧一下,将被踩坏了地儿平整平整。
那丹砂去了一会儿,就返回来了。
原来那和尚早已用脚将碎成三数瓣的石块挪了位置,中间填满了细沙砾。原本跺得坑坑洼洼的地面,重新平坦如初。这种脚头的硬功夫,惊得丹砂半天合不拢嘴。他把瞧来的情形跟李白绘神绘色一说,连李白也不禁暗自叹服。
李白主仆二人跟着那和尚七拐八绕,来到一栋品字型的瓦屋前。
这屋子名为“怀恩堂”,三面环水、四周被百年大树遮蔽的严严实实。堂屋里已有一老一小俩和尚守在一旁。李白四下里一瞧,认出这屋子唯一的通道旁,就是老暜润呆的那间茅草覆盖的怪房子。这位置,在整个寺院的东北角,既是风水环境绝佳之处,又应该是防守最为严密的地方。随后,又给李白等介绍了多达七、八个僧兵防守的位置,都极妥帖周到。
他深为暜润大和尚的良苦用心感动,不由地连连点头。
说完,那和尚把李白安顿在客厅、由一癯瘦的老和尚陪着聊天喝茶,只顾带了丹砂前去。
他知道,至于屋子内的布局设置,李白不在行。
李白笑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