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常对我说，等屋外卵石路旁的那棵柳树长得和屋檐一般高了，我便能见着我爹爹了。于是我很欣喜，总是盼着那柳树长高，我想母亲应该也是十分盼望的。我日日给那柳树浇水，同它说话，想叫它快些长高，只是不知怎的，它就卡在屋檐下几寸处，便再不长了。我以为是害了虫病，可是那上面干干净净的。便以为是水浇得不够多，便每日天不亮便催着嬷嬷带我去洗漱，我是搬不动水桶的，便抱着水瓢来来回回地跑，直到将土浇透，每次都有丫鬟小厮说，小姐去玩吧，这种粗活怎么能叫小姐干呢。可我总是不肯，我怕让别人来做心不够诚，柳树便长不高，爹爹也回不来了。
可是过了几日，我便看到有一个小厮偷偷搭了梯子去剪柳树新发的枝条，原来如此，我怒极，话都还说不利索的我，气冲冲地叫人将他拖下去打板子，他们问我打多少，我便随口说了一句打个三天三夜。那个小厮哭着大喊说小姐饶命，是夫人叫我这么做的。我不信，我觉得他是天底下最坏的坏人，害得我爹爹回不来，还要污蔑我母亲。于是便加重了责罚，把三天三夜改成了十日整。可是第二天就有人跟我说，他死了。我那时候不晓得什么是生死，只觉得他们怎么那么笨，听不懂我的话，打十日就是打十日，死了也要继续打。前来报信的人看着我的眼神很是奇怪，此后几日，连带着府中所有人都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看我，母亲也是，只不过母亲的眼神和别人很不同，我也说不出具体是哪里。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其他人看我的那种眼神叫畏惧，而母亲眼里的，是悲戚。
那一年，我四岁，杀了第一个人，因为他剪了我屋门前的柳树。
我很开心，因为我以为再没有什么可以妨碍柳树长高，可是它依旧没有长过，我却再找不出原由。
我常见一些亲戚和一些据说是我父母的朋友的人，他们都说我聪明，是个早慧的孩子，因为我很早就会说话了，别人还在牙牙学语的时候，我已经开始识文断字。但我觉得我一点儿也不聪明，因为我连我屋门前那棵柳树为什么不长高都不知道。
五岁生辰时，因为是生辰，母亲便亲自下厨做了很多我爱吃的菜，没有事先过问府医。于是次日我便因为上火，喉咙疼得不行。那些个府医开的药，都没有什么大的用处，母亲急红了眼睛。我因为喉咙疼而吃不下饭，饿得没力气，深夜，我依旧疼得睡不着，不想惊扰到熟睡着的嬷嬷，自己光了脚下床喝水，喝完好了些，却依旧了无睡意，我便把窗户推开，伏在窗沿上透气。凉凉的夜风吹在脸上，很是舒服。然后我便听到头顶上有个声音叫了声小丫头，我很惊讶，深夜里怎么会有人在我的房间附近？刚欲抬头去看，那人已经从屋檐上跳了下来，落到地上站稳，是个看起来比我大了一两岁的小童子，穿着玉色的衣裳，拿着一把和他胳膊差不多长的折扇摇啊摇，展开的扇面几乎挡住他半个身子，很是可笑。我却惊奇他是如何从那么高的地方下来的，我便哑着嗓子问他说，你是妖怪吗，他似乎愣了一下，说是。我便又道，那你小声些，不要吵醒了我房中的嬷嬷，她很是怕妖怪的。他笑起来，有些肉乎乎的脸，一笑起来，眉毛便和眼睛挤在一处，我忍着不笑，母亲说，戳人短处是很失礼的，虽然我不晓得这算不算短处。
“我给你治嗓子吧。”他如是说，我不以为意，那么多府医都没有治好我的嗓子，他才多大，估计只会像嬷嬷那样拿着糖豆哄我，可我如今又吃不了。
他见我不理他，似是知道我不信。肉乎乎的手伸进荷包里掏啊掏，掏了许久，才用短短的手指费力地捻起一枚黑乎乎的药丸凑到我面前：“不要不信啊，小丫头，我可是仙医谷的小公子，仙医谷你知道吧？名扬天下呢，我的药，你只要吃一粒，就可以治好你的嗓子。”
我不晓得所谓的名扬天下是扬的哪里的天下，总之我是不晓得这个叫什么仙医谷的地方的，不过看他脸上那骄傲自得的模样，想来是十分厉害的地方，那么他肯定也是个十分厉害的人物了。也是，毕竟自古便有甘罗十二为相，卫玠总角乘羊车么，不都是年少成名？
如是想着，我顿时对他敬重了几分，便接过那药，道了声谢，他看着我叫我快吃，眼神中尽是渴盼。那药丸不大，我便直接放入口中吃了，味道很怪，是我从不曾尝过的。片刻后嗓子便开始发痒，那一阵连着一阵的痒过去之后，嗓子便立马舒服了，也不再疼。我便认定了他是个神医，礼尚往来，他治好了我的嗓子，我便把我的玉佩赠予他，我原以为避世高人都是十分清高的，定然会推脱，我心中叫他不得不收下的法子已经想了五六个，递过去时他却出我意料地直接收下了，于是我便更觉得他与众不同。
当夜他就走了，我安心去睡，结果一觉睡到晌午，是被疼醒的。
嗓子疼得火烧火燎更胜昨日，甚至连话也不能说了。直到很久之后，我才晓得那是他第一次开炉炼药，炼的是八宝清明丹，专门下火的，炼了九炉，只出了一粒。他是觉得我们家的府邸景色好看，偷溜进来逛，碰巧看见我生病，便拿我试药。可我当时又哪里晓得，便着了他的道。
什么神医，分明是神棍！
我嗓子疼得死去活来，便想叫他浑身疼得死去活来。晚上便让嬷嬷在我房中烧了一壶水，只要他今晚敢再来，我便泼他满身沸水。
子夜时他的确来了，只不过却是直接站到了我床前，我便没那机会去拿放在窗边的沸水泼他了。
他肉乎乎的包子脸上满是歉意，跟我说，小丫头，我跟我爷爷要了他炼的八宝清明丹来，你吃吧，定能好。
他一副诚恳的模样，可我却再不信他了。也不方便说话，瞪他一眼，翻身缩进被子里不再看他。
原本只是不想看见他，结果在被子里缩着缩着，便睡着了。次日醒来，枕边放着我给他的那块玉佩。吃晌午饭时，我发觉茶水的味道和往日有些不同，不曾追究，但吃完了饭，嗓子竟就不再疼，我便晓得那个臭小子在我的茶水里加了佐料。
此后他每日晚间都会来找我，因他虽然叫我吃了苦头，却也治好了我的嗓子。所以虽然对他没有什么好脸色，却也没有敌意了。只不过母亲常说我是大家闺秀，要知礼守礼，但在他面前，我却是无论如何大家闺秀不起来了。他晓得我名字，依旧喜欢叫我小丫头，我也晓得他名字，便秉着礼尚往来的道理只叫他臭小子，他常与我计较此事，因为他比我大了一岁，哦不，没有一岁，只有八个月。只是他偏就要占那四个月的便宜，我们便就常因为那四个月争吵，好几次差点惊动了嬷嬷。
于是之后那段时间，因为我夜间与他辩驳，所以便每日都睡到近晌午才起身，府医说，我正长身体，所以嗜睡些。母亲信了，并准我可以每日多睡些。我发誓，我从未像那时一样庆幸府医的平庸。
日子便就一直那么过着，门前柳树依旧长不高，母亲依旧每日里教我琴棋书画，臭小子则每晚都来与我争那四个月的光阴。直到，那个噩梦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