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寒气在铁甲上凝成细微的露珠,尽管是立夏,西凉的寅时却是下露水最盛、寒冷最甚的时候。
战马和士卒们口鼻处现出腾腾热雾,除了偶尔铁器轻微的叩响和战马的响鼻,树林里静得磣人。
夏育喝进肚子里的凉水咕噜噜响,将剩下的半块干粮塞进肚子,还是觉得冷冰冰的。
但是,额头居然有水,他抬手擦了擦,居然是汗水,邪门,到底是冷还是热?
昨晚每个人都被勒令小睡了一会,但亢奋的夏育几乎没有合眼。
想到自己即将经历的,也许是一生中最恢弘的战斗,他几乎浑身都哆嗦起来,为避免被人误认作害怕。
几年前,他与田晏、臧旻连同匈奴南单于分兵三路讨伐鲜卑,结果大败而归,大军十损七八,遂受田晏牵连,削爵为庶人。
从那时起,他受多少人口诛笔伐!
从那时起,他受多少人冷眼相待!
如今,是时候证明一下自己了!
他把自己蜷成一团,用双臂死死抱住自己的双腿,只有这样,才觉得好受些。
有些新兵样子装得挺像那么回事,一副无所畏惧的英勇模样,居然学着老卒们的样子忙里偷闲摘了身边的沙枣,呸呸呸地吃得到处都是。
嘿嘿,就是手抖得厉害!
一支羊皮水囊垂落在他眼前,夏育抬头一看,是盖清。
他摇摇头,示意不渴,但盖清的目光非常执拗。
夏育接过水囊,一拔塞子,马奶酒冲鼻的辣味熏得他撇嘴一愣,不是水,是酒。
喝就喝,荆轲刺秦前不也酒后高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么?
即将到来的战斗十分凶险,他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回去,但不管结果如何,那已经证明了自己不是逃兵。
夏育闭眼扬脖,咕咕猛灌了几大口,酒未在舌头上停留半分便一股脑儿下了肚,马上和着血液在全身焚烧起来。
盖清看着面色潮红的夏育,微微一笑,拿过酒囊赞赏地擂擂他的胸膛,转身向不远处的楚枫走去。
燥热的感觉从嘴里一直贯穿到小腹,又由小腹泛向全身,最后连脚底板都灼热起来。
夏育站起来活动一下筋骨,他看到楚枫也喝了两口酒,与盖清两拳相击,相视而笑,那种笑容是战士之间不用语言就可以体会到的默契和真情。
在夏育看来,何时自己也有了那样的笑容,或许这就是血浓于水,虽然他们不是亲兄弟。
渭河哗哗的流水声在寂静的清晨十分悦耳,湍急的水面与往常一样,漂浮着一层薄薄的水雾,悄悄轻笼在草地上的晨蔼将安静与祥和铺满了河岸,但到树林边却戛然而止。
那里是肃静,一支慢慢绞紧弓弦的肃静,如果你凝神细听,可以听到沉闷的嘎吱,嘎吱……
迷当作了一个可怕的噩梦,在梦里,他不断见到血淋淋的幕幕惨剧。
汉军狂乱嚣张的喊杀声,排山倒海的马槊和横刀,雨点般的箭矢,部众们无助的双手……
在迷乱和心悸中,迷当枕在柔软皮毛上的脑袋有节奏地抖动起来,仿佛脖颈里有一只无形的弹簧,他表情痛苦地翻了个身,但抖动依旧继续,而且很快,不仅脑袋,整个身体也随之有节奏地颤抖起来。
“是什么?”惊梦乍醒的迷当大王骤然鼓大了眼睛:“骑兵,很多骑兵,训练有素的骑兵!”
多年征战的直觉告诉他,这样的节奏,只能是一大群排列成战斗队形的骑兵。
谁的骑兵?只能是汉军的骑兵!
是梦吗?是梦!
脊梁发冷的迷当大王猛然冲出帐篷,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嘶声狂吼:“汉军来了,汉……”
当很多箭矢同时划破凌晨清冽的空气时,那声音确实如同急至的暴风雨!
射中帐篷的利箭发出密集的噗噗声,也如冰雹坠落,可它们带来的不是雨水,而是烈火,还有死亡。
眼前的情景让迷当大王汗毛骨悚然,箭雨之后,在朦胧的晨雾中,数不清的骑兵仿佛腾云驾雾般迎面冲来。
乌亮的马槊矛尖撕开重重轻蔼,杀气腾腾地越过垮塌的栅栏,将阻挡他们的一切都碾碎在地。
这么多人,没有一丝喊杀声,也没有半声号角锣鼓,只是如大山般闷头平推而来,倒是醒过来的族人们,在铁蹄下发出临死前的呼号。
不是梦,不是梦,汉人,汉人真的从背后杀来了。
黑压压的汉军骁骑踏过渭河飞溅的水花,掠过乱石密布的石滩,立刻分成两条咆哮的乌龙,一头扎向还在熟寐中的羌军营帐。
星罗棋布如草原蘑菇般的美丽毡帐顷刻间便化作一只只烈焰翻腾的火炬,两条乌龙张开尖牙利齿,喷着火焰,有条不紊地横扫过整个五溪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