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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烟水一瞬欺客梦(2 / 2)

“你说……”我瞪大了眼睛看她,木讷地问,一时没能领会这话的意思。

迦陵哭着重复一遍:“辛少爷离去了!”

我捧住了头,那阵立足不定的眩晕又来了,呵,没有变,还是那样,我在还在梦魇中,我还在迷障中。一切都乱七八糟,一切都是扰乱常规。

可为什么呢,为什么会是咏刚,咏刚,他不应该的,不应该让我意外,不应该叫我伤心的,不是吗?

“辛少爷临去交代,他拿了三十万两银子,心愿已足,叫小姐……永远别再找他了!”

三十万两银子?又冒了个三十万两银子出来?这是个什么东西?

“准确的说,是我给他的选择,”谢红菁冷淡无情的声音,“选择三十万两银子,还是选择你。辛公子选择了前者。”

“你?给他的选择?”我终于定定地把目光对准她,“什么选择?”

她漠然无视,从容自若:“我只想试试这个人,是不是值得三姐唯一的女儿去爱。现在结果昭然。”

“你……你没有权利的!”我低叫,“你没有权利这样去试他。他也不会拿你们的银子!”

“事实是,他要求提取现银,带着银子立即动身。这里是银库支取现银的帐簿副本,你看吧。”

我颤抖着双手,接过刘玉虹递来的帐簿副本,上面明明白白的记着,支领人,数额,方式,以及时间,就在一个时辰以前。我刚走出梅苑,他就径自去找她们了,一会儿功夫也未耽搁呢。

“不会的。”我喃喃道,“不可能的。咏刚不可能为了三十万两银子……”

迦陵怯生生的在一旁提醒:“小姐,也是我亲见的,辛少爷带着银子,亲套了马车走的,临去时,就交代我那两句话,甚至……”她又哭了出来,“他还笑得很开心。”

“不会的,不会的,你们骗人。”我把帐簿扔掉,“你们骗人,我不相信!”

“锦云!”谢红菁眉心渐攒,为了我言语的无礼,“我老实告诉你吧,昨晚我亲自去找他,问他是要银子,还是要人。不过,我告诉他,要想娶到你,他未必通得过清云这一关,待人财两失,懊悔就来不及了。”

我掩耳不听,返身冲出梅苑,奔向浮翠庭,心里存一线希望,这是一场玩笑,每个人串通好了开的大大的玩笑。

新春之际,这接待清云贵客的地方,空落落,冷清清。我一间间屋子找过去,一个个廊下跑过去,疯狂般地叫:“咏刚!咏刚!”

咏刚不见了,咏刚真的不见了!我扶住门框,心里,有个什么坚垒的东西,豁然的破碎。

“云儿。”

不知几时,慧姨竟跟着来了,在身后担忧地瞧着我。我扑入她的怀中,高声哭了出来:“慧姨,她们赶走了咏刚,她们赶走了咏刚!”

“云儿。”她轻拍着我,“你心乱了,冷静一些好吗?”

“不!”我推开她,本是掉头要走,见她被我大力推出,身形一个踉跄,又返身回去抱住了她,心痛如绞,“慧姨啊,你叫我怎么办呢?你叫我怎么办?他要银子,我也可以给他的呀,他怎么不来向我提,倒去向他们要银子!原来他是向我告别来的,我一走,他也立刻就走了,他这么狠心!我不懂,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云儿,你冷静一些。”慧姨柔和的说,慢慢擦拭着我的泪,“你要是相信他,就不要轻易怪他。”

相信他,就不要怪他?慧姨是在提醒我,不要为表面所迷,为那三十万两银子乱了方寸。

我收了泪,把自我醒后与他相见所说的每一句话,默想了一遍,心里,一点点的寒冷下去。

他说没法保护我。他这样说的,无奈而仓惶。就在梅树之下,为何我未注意他如许的落寞?

“云儿,他这样做也许是对的。”慧姨温言宽慰,“你现在很危险,他留在你身边,既不能保护你,一旦让别人发现他对于你的重要,反而有可能会利用他来牵制你。你希望他如此吗?”

“可他……去了,他拿了银子,他不会再回来。”无可否认,他拿了银子这一点,我始终是痛心疾首。他为什么要拿清云园的银子?这一来,气节上亏了下去,这是不能立足的根本。

“要看你的决心,也是真正考验他的时候。”慧姨微笑着道,“三十万两银子不意味着什么,云儿,真正考验是他的恒心,他的勇气与毅力。他若能等你,若能持之以恒,才是真正的好男儿,如果,他没有这点勇气,真的就拿了银子自去谋生了,这样的人,又何足挂怀?”

“不,慧姨你不明白。”我又哭了,“我比不得你和妈妈。我是个没有大心愿的人,我只望一生平平淡淡,布衣谐老,我只要一种稳定的感觉,我从来不要求他是什么顶天立地的伟丈夫,他是知道的呀!他已等待我十年,陪伴我十年,这些光阴的流逝,难道还不足以验证感情?我不要现在的考验,这不公平,太伤他心也伤了我心。我承受不住,他也承受不住。”

我向外奔去,慧姨叫住我:“你去哪儿?”

我咬牙道:“我找他回来,若是找不到他,我——也不回了。”

慧姨扶了廊柱,缓缓坐下,重复问道:“你也不回了?”

她语音中现出愁苦和失望之意,我不由得驻足,看了她一眼:“慧姨,她们叫你,留住我?”

慧姨不语,嘴角蕴起淡然的笑,点了点头。

“慧姨……不……”我心乱如麻,“我要找他回来。我见不到他,我不甘心呵。”

“天下之大,他若是存心想躲开你,你没有清云的帮助,是找不到他的。”

我怒道:“我宁死——也不要清云的帮助!”

慧姨哀愁的目光注视着我,接触到那样的眼光,我心头一震,顿悟了自己的失常。她是失望了,失望着我的不顾大局,失望着我的脆弱。

我若一走,便与清云决裂,同时也与我母亲一生无涉了,任由她身后,冷落荒凉。

慧姨处境堪艰,谁来予她关切、照应?

即使这些全不考虑,她是奉命来留我,却留不住我,又会如何?

更何况,我并不幼稚,清云决不容我在这个时候离开,已经确定了上京日子便在灯节以后,上京的名额都已飞马报都中,清云会采取一切手段,来防止意外产生。我执意离去,不外是大闹一场,最后结果还是相同。

“慧姨,对不起。”我抱住了她,可已哭不出来,“锦云太任性了,让慧姨操心了。”

慧姨轻抚我背心,以示安慰,我记得她的话,有一点疑惑涌上心来:“慧姨,你刚才说,我在危险中,你指的是什么?”

慧姨温颜而笑:“好孩子,你都猜到了?”

“昨晚救我的是慧姨?”

她不答,道:“你今晚到冰衍院来。有关她——和你上京的事,我想和你谈一下。”

咏刚离园的风波,一个下午在园子里传得沸沸扬扬,议论、讥讽、乃至暗中羡慕的兼而有之,令得我从家乡带来的人无立足境,纷纷前来请辞,我无语挽留,叫迦陵每人给五十两银子,让他们自奔前程。这笔银子落在人眼里,自然免不了又有一番比较,说辞。事到如今,我亦无话可说。黄昏时分,连迦陵也要走。

我惊道:“你也要离开我吗?”

“我受不了啦,小姐!”她抱怨道,“人人看见了我象看见怪物,偷笑,好象是我贪财,我干了不光采的事情。”

我以指尖用力挤压额头,拉着她,怆然道:“迦陵,你不要走吧。你从小陪我到现在啊,那些闲言碎语,过一阵子,自然不听说了,你再走了,这里只有我一个了。你忍心么?”

“小姐……”迦陵欲言又止。

“你说吧。”

“你为什么不把辛少爷去找回来?甚至不帮他分解?好歹找他回来,说个明白呀。”对这件突然发生的事,她和我一样,也是自相矛盾,“小姐,我不相信辛少爷是心甘情愿这么做的。他一定是被逼的!辛少爷不是这样的人,老太太在时,本来就要给你们作主的,就是因为小姐有孝在身,才拖了下来的。这有什么好选择的呀,总而言之我不信啦!”

我微笑道:“你既不信,那么就有点耐心好吗?眼下日子虽然难熬,风雨之后才会雨过天晴。你留下来,陪我等到这一天。”

我劝服了迦陵不再提去字,然而,口中说着强自安定的话,心内莽莽苍苍,有若荒凉辽原寻不到边际。

起更后,我让迦陵去我习剑的山谷等菊花,告之我今夜失约。我怕她听到风声,再三叮嘱迦陵,万一菊花有何情绪波动,要尽量安抚于她。我从以往她的言谈之中,实是听不出她对谢帮主等有任何敬意,真怕以她的直性子闹起来,当真就不可收拾了。这局面已经够乱了,不能再出半点儿差错,只有一桩桩令其步入正轨,方有可能重获希望。

贾仲间或找过我,似有何言语,我无精打采的不想答理。他坐了一会,讪讪去了。

我自至冰衍院。

夜深人静,慧姨缓缓道出:“若兰阴谋加害吕师妹,逃脱以后,多年来未露出半点行迹。茫茫人海,寻一人下落,本就何其艰难,况清云正属多事之秋,恐也未下过多少人力去找。她昨晚使的媚心术,是一种邪术,用的是心障。你能见其外形、察其表情、听其言谈,实际上施术者一声未出,只用心语在告诉你她之形态声貌,也所以你能明确感觉到她一颦一笑,却无法看清她的眉目五官。我当时离得太远,也未睹真容,想来她必不会以真实面目出现,甚至不会以她如今藏匿的那个身份出现。媚心术施展到一半,察得有人而强行中止,她此去必要大病一场,且她知有人察,最近不会再出现。只是,这些年来她藏得这样好,竟因你而不惜现身,可见她胸中恶毒,已无法按捺,**过甚,必不能久藏了。”

“慧姨,你在暗中保护我?”我感动地问,对慧姨,我们谁也看不明白。我记忆中的慧姨,笑靥有若骄阳之丽,身为清云之表率,明快决断,言出必行。但在每一个人以为她非复当年时,她的行为却又出人意料。

她摇头:“也就是这两天。”

我道:“眼下她既会生一场重病,这就落下痕迹。”

“言虽有理,不过我怀疑她已经不在清云了。”

我皱眉:“不在清云?慧姨的意思是,她在清云来去自由?”

慧姨道:“那是当然的。以若兰之性情,必不会扮一低等弟子毫无作为,而她若是稍露锋芒,妄图摄其高位,那也瞒不过红菁她们。最大的可能,是在清云园外,随时可能进得园来,位不在高,却尽可相机行事。”

“那……会是谁?”我再三转念。

慧姨悠然说道:“云儿,你不妨查探一下,老夫人身边的那个向炎,她是不是会常去宗府?或者,质潜有时给老夫人传递东西,是不是这位向姑娘居间行事?”她思忖着补充道,“要问得巧妙,别让任何人觉察了痕迹。”

“向炎?”我还是没记起来,跟随老夫人寸步不离的,只有一个貌甚丑陋的女子,“慧姨,你是怀疑——”

“那天,我在涧月堂里见到她,她站在老夫人身后不是?她的眼神——不太干净。”

慧姨慢慢说着,我绝未料着,那天老夫人当众给她难堪,她居然还是能够注意到众星拱月中老夫人身后的一个不起眼的丫头,甚至她的名字,也了然于心。“她的眼神——不太干净”,多么熟悉的评断!

“我入幽绝谷之前,可没见过老夫人身边有这样一个人。因而见了她,总是心不甚安,才会在这两天晚上跟踪你。她若有所行动,必是因你而发。只可惜,我料虽料着了,”她无奈的微笑,“却没想着我的轻功是大不如前了,被她发觉逃去,可也是人算不如天算。”

“慧姨既有此疑,何不明说?”

慧姨道:“没有明确的证据,老夫人又信不过我。草率行事,未免打草惊蛇。”

我小心翼翼地问:“老夫人——怎会那样待你?”

慧姨仍是微微笑着,手指却忍不住抚摸过脚踝,道:“我杀了李长老,有丁长老与梦云为证。”

我悚然,不敢置信!李、丁二位长老,是和白老夫人同辈时人,身份在清云内亦属尊贵。何梦云系十大星瀚之一,为人清明,寡言罕语,一言既出有九鼎之势。

问题在于,以慧姨性情,别说是加一指以伤害,便让她对之稍有不敬也是极不可能。况且李长老为人忠厚老实,丁长老却是无人不晓、痛恨慧姨的人。慧姨即使动手,又怎会杀了李长老,而无害于丁长老?这事荒谬已极,当初却怎样立案的?慧姨虽只轻描淡写一句话,我恍可见那事发之时的风云激变。

慧姨娓娓轻诉:“我犯下如此大罪,仅挑断足筋,囚居幽绝谷,已是天大的恩惠。何况又大摇大摆的出来,重新收徒,受人尊敬?云儿,我每行一步,皆如履薄冰,深知微一过犯,旧案随时再翻,那时积怨更深,必将死无葬身之地。……云儿,我日间见你能抛撇儿女一己之情,以大局为念,我真是喜出望外。你可知道,我等不起呀,说不定等你京中回来,便见不到你慧姨生人了。”

“慧姨!”我急道,“不会的!你不会有事的!千万别这样说!”

慧姨淡淡一笑,道:“你放心,我苟活于世,尚有心愿未了。我会小心在意,不叫这旧案重翻。但,你还信得过我么?我是那样的——十恶不赦。”

她轻轻吐出“十恶不赦”四个字时,温和的语气也终有一线变化,如一泊湖水,清风拂出几丝涟漪。我毫不犹豫地说:“我信得过慧姨,你不会做这样的事。”

“不要太相信一个人。”她幽幽的说,“慧姨本身,确实是身有过犯的,这一点,你的母亲最清楚。”

“我母亲?”我揣摩着她语中之意,她说自己身有过犯,可并非承认行凶杀人,对于那件事,她只说是“有丁长老与梦云为证”。

“瑾郎在道德上,是有洁癖的,容不下一粒世俗的砂尘。可是她明知我的……瑕疵,依然原谅我,包容我,甚至替我承担。只因此一念……她落了地狱,我亦不得超生……”

她语音越来越是低不可辨,难以自已的忧伤的气氛,宛宛转转延伸出来,溢满整个房间,我坚持地说道:“我信慧姨,一如信我的母亲。”

慧姨默然,她毫无温度的手,在我双手互握中,生出一些暖意。<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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